罗宪:汉末三国的“西陲柱石”,在王朝崩解中坚守的孤臣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东汉王朝的丧钟在洛阳城的宫阙间回荡。这一年,魏王曹丕迫使汉献帝禅位,改元黄初,国号“魏”;远在成都的刘备虽仍以“汉”为号,却已无力逆转天下三分的定局。
就在这新旧王朝交替的乱世中,一位将在四十余年后撑起蜀汉西陲防线的人物——罗宪,于荆州襄阳出生。他的一生,恰与三国时代的尾声紧密交织:从蜀汉的寒门士子,到永安城的守将,再到西晋的藩屏之臣,他以坚守诠释忠诚,以谋略抵御强敌,在历史的夹缝中书写了一段“孤城拒吴”的传奇。
一、荆州士族之后:乱世中的成长与入蜀
罗宪的家族背景,暗藏着汉末荆州士族的迁徙轨迹。其祖父罗蒙,在东汉末年曾任荆州江夏太守,是荆州本土的士族代表之一。
东汉荆州辖境广阔,北据汉沔,南达岭南,既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士族聚居的文化重镇。罗蒙能任江夏太守,可见罗氏在荆州士族圈层中拥有一定的声望与实力——江夏郡地处荆州东部,毗邻东吴,是防御江东的前线,非信任且有能力者不能任之。
不过,罗宪出生时,荆州早已不是东汉末年的“安稳之地”。自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赤壁之战后,荆州被曹操、刘备、孙权三家瓜分:曹操占据南阳郡,刘备据有南郡、零陵、武陵等郡,孙权则掌控江夏、长沙、桂阳等郡。
此后十余年间,孙刘两家围绕荆州归属反复争夺,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孙权遣吕蒙袭取荆州,杀关羽,刘备势力彻底退出荆州——这一年,恰是罗宪出生的前一年。
荆州的易主,迫使罗氏家族不得不重新选择归宿。作为原荆州士族,罗宪一家既不愿归附东吴(毕竟孙权是以“偷袭”方式夺取荆州,且与蜀汉结仇),也无力北上投奔曹魏(南阳郡虽属曹魏,但与江夏郡相隔甚远,且路途被东吴势力阻断)。
最终,在刘备章武元年(公元221年)称帝、建立蜀汉政权后,罗氏家族选择西迁入蜀,依附蜀汉——此时的罗宪,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入蜀后的罗氏家族,虽仍保有士族身份,却已失去了在荆州时的根基,沦为“外来士族”,地位远不及益州本土的“东州士”(刘焉、刘璋父子入蜀时带来的北方士族)与“益州士”(本土豪强)。这种“边缘身份”,反而让罗宪从小养成了沉稳、内敛的性格,也让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学业中。
蜀汉政权虽偏安一隅,却继承了东汉的文化传统,重视儒学教育。罗宪年少时,便拜入蜀汉大儒谯周门下。
谯周是益州巴西郡人,精通经学、史学,曾着《古史考》《仇国论》等书,既是蜀汉的学术领袖,也是后来劝刘禅降魏的关键人物。在谯周的门下,罗宪系统学习了儒家经典与治国方略,尤其在《尚书》《左传》等与“治乱兴衰”相关的典籍上造诣颇深——这为他后来在永安城“以儒治军”、坚守孤城奠定了思想基础。
史载罗宪“为人方亮严整,待士无倦,轻财好施”,这种品格在蜀汉后期的官场中尤为难得。蜀汉建兴年间(公元223-237年),罗宪成年后步入仕途,初任太子舍人——这一职位虽品级不高,却是侍奉太子刘禅的近臣,可见蜀汉朝廷对他的认可。
不过,此时的蜀汉,朝政已逐渐被诸葛亮、蒋琬、费祎等“荆州派”大臣掌控,罗宪作为“外来士族”的后辈,升迁速度缓慢,直到延熙年间(公元238-257年),才升任广汉太守(广汉郡属益州,治所在今四川广汉)。
在广汉太守任上,罗宪展现出了卓越的治理能力。他轻徭薄赋,安抚流民,尤其重视地方教育,修复了因战乱废弃的学宫,让儒学在地方得以传播。
当时的益州,因诸葛亮多次北伐,民生凋敝,广汉郡在罗宪的治理下却“境内安辑,百姓称之”,这为他赢得了“能吏”的声誉。不过,真正让罗宪从“地方官”转变为“军事将领”的,是蜀汉景耀年间(公元258-263年)的政局变动——此时,宦官黄皓专权,蜀汉内部矛盾激化,罗宪因不愿依附黄皓,被排挤出朝廷,调任永安都督府长史。
二、永安守将:蜀汉最后的“东大门”
永安,原名白帝城,位于益州东部,地处长江上游,扼守瞿塘峡口,是蜀汉抵御东吴的“东大门”。
章武二年(公元222年),刘备在夷陵之战中大败于东吴陆逊,退至白帝城,改白帝城为永安宫,并设永安都督府,以李严为第一任永安都督——自此,永安便成为蜀汉东部的军事重镇,常年驻军万人以上。
罗宪调任永安都督府长史时,时任永安都督是阎宇。阎宇是蜀汉后期的将领,虽有一定军事能力,却因依附黄皓而得以升迁,口碑不佳。
罗宪作为长史,相当于永安都督府的“首席幕僚”,负责处理军政文书、协调将领关系、管理后勤补给——这一职位,让罗宪得以全面熟悉永安的防务体系。
在永安的数年里,罗宪做了三件关键之事,为后来的“孤城拒吴”埋下伏笔:
第一,整顿军纪。当时永安驻军因长期无战事,军纪涣散,部分将领甚至克扣军粮、欺压百姓。
罗宪向阎宇进言,要求严惩违纪将领,并重新制定《永安驻军章程》,明确“将士不得扰民、不得私吞军粮”,同时加强士兵的日常训练,尤其重视水战与城防训练——永安地处长江边,东吴军队擅长水战,罗宪的这一举措,恰好针对性地弥补了蜀汉军队的短板。
第二,加固城防。永安城原本是依托白帝城的天然险峻修建,但历经数十年风雨,部分城墙已破损。
罗宪建议阎宇重修城墙,并在城外增设三道防御工事:一是在长江岸边修建“江防堤”,防止东吴水军直接靠岸;二是在城东北的马鞍山修建“了望台”,可监测数十里范围内的敌军动向;三是在城内挖掘“蓄水池”,储存足够的饮用水,以防敌军长期围困。
第三,安抚民心。永安城的百姓多是从荆州、益州其他地区迁徙而来的流民,对蜀汉政权的归属感不强。
罗宪亲自走访百姓,了解他们的疾苦,不仅减免了部分赋税,还组织流民开垦城外的荒地,让百姓“有田可种、有饭可吃”。同时,他还在城内设立“义仓”,储存粮食,以备荒年——这些举措,让永安百姓对罗宪产生了深厚的信任,也为后来的坚守赢得了民心。
就在罗宪有条不紊地巩固永安防务时,蜀汉的命运已走到了尽头。
景耀六年(公元263年)八月,曹魏权臣司马昭派遣钟会、邓艾、诸葛绪三路大军伐蜀:钟会率主力十余万人从汉中进攻,邓艾率三万余人从阴平道偷渡,诸葛绪率三万余人阻断姜维的退路。
同年十一月,邓艾率军偷渡阴平,攻克江油、绵竹,斩杀蜀汉大将诸葛瞻,兵锋直指成都。蜀汉后主刘禅在谯周等大臣的劝说下,决定降魏,派遣使者向邓艾献上降表——至此,立国四十三年的蜀汉政权宣告灭亡。
消息传到永安时,永安都督阎宇正奉命率军西援成都(刘禅降魏前曾下诏令阎宇入援),永安城内仅剩下数千守军,且群龙无首,士兵们人心惶惶,甚至有将领提议“弃城逃走”。
就在这危急关头,罗宪挺身而出,召集全体将士,发表了一段振聋发聩的讲话:“今主上降魏,国已不国,然永安乃蜀汉东藩,若弃城而去,东吴必乘虚而入,百姓将遭涂炭。吾等受国恩多年,当以死坚守,待魏师至,再作区处——此乃忠臣之义也!”
将士们被罗宪的忠诚所打动,纷纷表示“愿随将军坚守”。
罗宪随即代理永安都督之职,全面接管永安防务——此时的他,面临的不仅是城内兵力薄弱的困境,还有来自东吴的巨大威胁。
三、孤城拒吴:在“两国夹缝”中坚守六个月
蜀汉灭亡的消息传到东吴后,东吴景帝孙休立即召开御前会议,商议对策。当时的东吴大臣们普遍认为,蜀汉灭亡后,曹魏的势力将进一步扩张,东吴若不趁机夺取蜀汉的东部领土(尤其是永安、巴东等地),将来必受曹魏威胁。
于是,孙休决定派遣大将盛曼率军西上,以“援救蜀汉”为名,实则伺机夺取永安。
不过,东吴的“援救”意图很快被罗宪识破。当盛曼的军队抵达永安城外时,罗宪派遣使者对盛曼说:“今主上已降魏,蜀汉已亡,若吴师真心援救,当早至;今蜀亡已数月,吴师方至,恐非援救,乃图我也。永安虽小,然将士同心,若吴师强攻,必付惨重代价!”
盛曼见罗宪识破了东吴的意图,又忌惮永安的城防,便暂时撤军。
但东吴并未放弃夺取永安的计划——同年十二月,孙休改派大将步协(东吴名将步骘之子)率军三万,再次进攻永安,这次不再掩饰意图,直接以“夺取巴东”为目标。
步协率军抵达永安后,立即发起猛攻:东吴水军试图突破长江江防堤,登陆攻城;陆军则从马鞍山方向进攻永安城的东北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罗宪沉着应对:
针对水军:他命令士兵在江防堤上架设“床弩”(一种大型弩箭,可射穿战船的木板),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火筏”(用易燃材料制成的木筏)顺江而下,冲击东吴水军的战船。东吴水军的战船多为木船,一旦被火筏引燃,便难以扑救,数次进攻均被击退,损失战船数十艘。
针对陆军:他亲自率军驻守东北门,利用马鞍山的地形优势,在山坡上设置“滚石”“擂木”,每当东吴士兵攻至半山腰,便下令推下滚石、擂木,东吴士兵死伤惨重,始终无法靠近城墙。
步协围攻永安十余日,不仅未能破城,反而损失了数千士兵,不得不暂时撤军休整。消息传到东吴建业(今江苏南京),孙休大怒,认为步协“无能”,随即派遣东吴名将陆抗(陆逊之子,时任镇军大将军)率军五万,增援步协——陆抗是东吴后期最杰出的将领,曾多次击败曹魏军队,此次孙休派他出征,可见对永安的重视。
陆抗抵达永安后,并未立即强攻,而是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
一方面,他命令军队将永安城团团围住,切断城内的粮道与水源(不过,罗宪早已在城内储存了足够的粮食与饮用水,这一策略并未奏效);另一方面,他派遣使者劝降罗宪,许诺“若降吴,当封你为巴东太守,仍守永安”。
面对陆抗的劝降,罗宪不为所动,回复道:“吾乃蜀汉之臣,今蜀亡,吾当守节,岂能降吴?汝若欲攻,尽管来,吾誓与永安共存亡!”
劝降失败后,陆抗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他下令建造“云梯”(一种用于攀爬城墙的大型器械)与“冲车”(一种用于撞击城门的大型器械),试图从正面突破永安城的防御。罗宪则亲自登上城墙,指挥士兵抵抗:士兵们用“热油”浇泼云梯上的东吴士兵,用“巨石”撞击冲车,甚至与登上城墙的东吴士兵展开“白刃战”。
在这场惨烈的攻防战中,永安城内的士兵与百姓展现出了惊人的凝聚力: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为士兵运送粮食、救治伤员,甚至有青壮年百姓拿起武器,加入守城的行列。史载“永安城内,军民同心,无一人叛逃”——这正是罗宪此前安抚民心的成果。
陆抗围攻永安长达六个月(从公元263年十二月至公元264年六月),不仅未能破城,反而因长期围困导致军队士气低落、疫病流行,损失了近万名士兵。而罗宪率领的数千守军,虽也伤亡过半,却始终坚守不退。
就在永安城即将支撑不住时,曹魏的援军终于抵达。原来,司马昭在得知东吴进攻永安后,认为“东吴此举乃觊觎蜀汉故地,若永安失守,曹魏将失去对长江上游的控制”,便派遣大将胡烈率军两万,从汉中出发,进攻东吴的西陵郡(今湖北宜昌)——西陵是东吴的西部重镇,若西陵失守,陆抗的军队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陆抗得知胡烈进攻西陵的消息后,深知无法再继续围攻永安,只得下令撤军。当陆抗的军队撤离永安城外时,罗宪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剩余的士兵“列队送敌”——这一举动,既是对陆抗的尊重(毕竟陆抗是名将),也是对自己坚守成果的宣告。
永安之围解除后,罗宪立即派遣使者前往洛阳,向司马昭献上降表。司马昭对罗宪“孤城拒吴六个月”的壮举极为赞赏,下诏封罗宪为“凌江将军”,仍守永安,并赐爵“万年亭侯”——至此,罗宪从蜀汉的守将,转变为曹魏的藩屏之臣。
四、入晋为官:从“孤臣”到“藩臣”的晚年
公元265年,司马昭去世,其子司马炎逼迫曹魏元帝曹奂禅位,改元泰始,国号“晋”,史称西晋——罗宪的身份,再次从曹魏之臣转变为西晋之臣。
司马炎对罗宪极为信任,不仅保留了他的永安守将之职,还将他升任为“监巴东诸军事”,负责统领蜀汉故地东部的所有军队。此时的罗宪,虽已不再是“孤臣”,却仍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他一方面积极配合西晋朝廷的政策,安抚蜀汉故地的百姓,促进地方稳定;另一方面,他仍保持着对蜀汉的“怀念”,从不主动提及“刘禅降魏”之事,也不与那些曾劝刘禅降魏的大臣(如谯周)过多交往——这种“低调守节”的态度,赢得了西晋朝廷与蜀汉旧臣的双重尊重。
泰始元年(公元265年),司马炎为了表彰罗宪的功绩,将他召回洛阳,任命为“给事中”(一种侍奉皇帝左右的近臣,品级不高,但地位重要)。在洛阳期间,罗宪多次向司马炎进言,提出了两项重要建议:
第一,“安抚蜀汉旧臣”。罗宪认为,蜀汉旧臣多有才华,若能加以任用,可增强西晋的统治基础。他向司马炎推荐了蜀汉旧臣陈寿(《三国志》的作者,曾是谯周的弟子)、李密(《陈情表》的作者)等人,认为“陈寿善史学,可任着作郎;李密孝悌,可任太子洗马”——司马炎采纳了他的建议,任命陈寿为着作郎,李密为太子洗马,后来两人均成为西晋的名臣。
第二,“防御东吴”。罗宪认为,东吴虽在永安之战中失利,但仍有一定的实力,且东吴后主孙皓(公元264年即位)残暴嗜杀,若西晋不加强对长江上游的防御,东吴可能会再次发起进攻。他建议司马炎“在永安、西陵等地增兵,加强城防,同时训练水军,为将来灭吴做准备”——这一建议,也为后来西晋灭吴(公元280年)奠定了基础。
泰始三年(公元267年),罗宪因“年迈体弱”,请求辞去“给事中”之职,返回永安养老。司马炎不忍拒绝,便任命他为“使持节、都督巴东诸军事、巴东太守”,让他重返永安——这既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照顾。
返回永安后,罗宪并未闲居,而是继续致力于地方治理:他修复了因战乱受损的永安城,安抚了战后的百姓,还组织士兵开垦荒地,发展农业。
史载“永安在罗宪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商旅往来不绝”——永安再次成为长江上游的“繁荣重镇”。
泰始六年(公元270年),罗宪在永安病逝,享年五十一岁。司马炎得知消息后,极为悲痛,下诏追赠罗宪为“安南将军”,谥号“烈侯”,并派使者前往永安,主持罗宪的葬礼。
罗宪的一生,虽没有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悲壮,也没有关羽“威震华夏”的辉煌,却在三国时代的尾声,书写了一段“坚守”的传奇。
他在蜀汉灭亡后,以数千之众抵御东吴十万大军六个月,不仅守住了永安城,更守住了“忠臣之义”;他在入晋后,不卑不亢,既为西晋效力,又不忘蜀汉旧恩,展现了乱世中士大夫的“气节”。
正如《晋书·罗宪传》所评价的:“宪临危处难,保境全民,忠烈之节,堪称晋之藩屏。”罗宪的一生,是汉末三国乱世中“小人物”的缩影,却也是“大忠大义”的典范——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