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手,一只枯槁如死木、皮肤紧紧绷在骨骼上的手。
五指间,紧紧攥着半块沾满暗沉血污的玉佩。
玉佩的形制,涪翁再熟悉不过。
三十年前,少年程高跪地拜师,他亲手将这块刻着“程高”二字的暖玉系上红绳,挂在了那孩子稚嫩的颈间。
此刻,玉佩边缘布满了细密的、深刻的咬痕,仿佛有人在无尽的痛苦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啃噬着这唯一的念想。
这绝非一具被操控的傀儡所能伪造出的痕迹。
涪翁缓缓抬起手,准备接住那块师徒信物。
他头顶百会穴中,那根作为阵眼的蒙针依旧深深刺入,引动着体内那枚“医道传承印”疯狂运转。
在他感知的世界里,千里之外涪水江底的星图大阵,正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流,汇聚于他头顶,蓄势待发。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佩的瞬间,一声稚嫩却石破天惊的尖叫,跨越了遥远的空间,直接在他心湖中炸响!
“李先生!那手……没有脉动!”
是阿禾的声音!
涪翁动作骤停,眼神瞬间由温情化为寒冰。
他指尖微动,不再去接玉佩,而是屈指一弹,针尖般锐利的劲气轻轻点向那只手的虎口之处。
触感冰冷、僵硬,如碰朽木,毫无一丝活人的气血波动!
他双眼微眯,目光如电,看清了更多细节。
那玉佩上系的绳结,根本不是他当年教给程高的师徒传信“双环交脉结”,而是一种扭曲复杂的死结——太医署用来缚住死囚手腕的“缚腕结”!
更诡异的是,那手掌五指关节僵直外翻,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姿态。
这正是他所着《诊脉法》残卷中记载的一种绝症:“逆脉锁魂症”!
唯有被邪术反复抽取经络之气,直至油尽灯枯的活人,才会呈现出如此死状。
这不是求救,是诱饵!
“呵。”涪翁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没有后退,反而反手将一根备用毫针狠狠刺入自己左手的合谷穴。
剧痛让他本因磅礴力量而有些浮动的精神瞬间凝聚如钢。
他盯着那道门缝,低喝道:“程仲元,你若真想救子,为何不让他亲自说一句话?”
门内沉默了片刻,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变得温柔而感伤:“柱国……三十年了,我知你最是重情……”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只枯手猛地向前暴长三寸,腐肉翻卷,五指化作惨白的骨爪,直抓涪翁面门!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青铜巨门被从内撞开一道更宽的缝隙,一股混杂着血腥与龙脑檀香灰的恶风狂涌而出。
门后的景象,足以让世间任何心志坚定之人都为之胆寒!
一具残破的躯体被数十根粗大的铁链穿透肩胛骨,高高吊在半空。
那正是程仲元,可他早已不是活人,头颅尚存,双眼却已是两个空洞的血窟窿,胸膛上密密麻麻插满了上百根锈迹斑斑的铁针。
每一根针的尾部,都连接着一根通入地底深处的黄铜管道,仿佛在抽取着什么。
而在他身后更深处的石台上,一座晶莹剔透的冰晶棺中,躺着的才是真正的程高!
少年双目紧闭,眉心处烙印着一个诡异的赤红色印记,身体不时抽搐,似乎意识仍在无声地挣扎。
涪翁瞬间明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求救,这是一个以父子血脉为引,以师徒情谊为饵的献祭陷阱!
对方真正的目的,是借他触碰玉佩的一刹那,以“血脉共鸣”彻底引爆这座地宫大阵,将他这位医道通玄的活人,炼成一尊新的、更完美的“活脉库”容器!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磅礴的心意洪流,裹挟着数百人的痛念与暖意,自遥远的南方天际奔涌而来!
涪水江畔,赵篾匠嘶吼着,与村中十六名精壮汉子同时将钢针刺入自己的合谷穴,以自身痛觉为引,通过那尊“百家针钵”作为媒介,将全村人最纯粹的守护意志逆灌北上!
阿禾跪在江边的星图中央,他眉心与丹田处的两枚“医道传承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碧金色光芒,竟主动分裂出一道纯净的分念,如流星般直冲入那阴暗的地库,在涪翁的脑海中化作一句呐喊:
“李先生!别信‘看见’的!信‘感觉’的!”
涪翁心头剧震!
他猛然记起,当初在江底初见古针时,阿禾曾喃喃自语:“它们怕被藏起来,变成死物。”
藏起来的,是死物。
被奉为圭臬、锁入地宫的典籍,是死物。
被执念囚禁、画地为牢的灵魂,是死物。
被权威束缚、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医道,亦是死物!
“哈哈……哈哈哈哈!”
涪翁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狂傲与释然。
他一把抓住自己头顶那根引动天地之力的蒙针,在程仲元那残魂惊愕的“注视”下,用尽全力,狠狠将其折断!
“咔嚓!”
断裂的针尖并未坠地,反而悬浮在他眼前,在磅礴的意志洪流中,缓缓弯曲,如同一弯新月,又如同一柄救赎的钩。
涪翁以血为引,掌心在断针锋刃上划过,任由鲜血浸染针身,而后将这半截弯曲的断针,狠狠按入自己流血的掌心伤口之中!
他嘶声诵念,声音不大,却如春雷滚过,响彻了整座地宫,也响彻了千里之外每一个等待者的心田:
“我李柱国传下的,不是一本可以私藏的书,是一条人人皆可走的活路!”
“我李柱国守护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典籍,是这世间不灭的人心!”
“今日封阁,不为藏,只为放!”
话音落下的瞬间,三百六十里外的涪水江底,那座由全村人刻下的巨大星图轰然炸裂!
所有沉入井底、别在袖口、放在灶台的凡针尽数光芒大放,那三百六十道光华冲天而起,在空中汇聚,化作一场浩浩荡荡的银色光雨,向着中原大地的四面八方洒落而去!
而那七根由土针所化的意志长河,裹挟着“百家心意”,在涪翁的引导下,没有攻击程仲元的残魂,而是陡然转向,逆冲入地库深处,尽数注入了那座冰晶棺中,没入程高眉心那点赤红的印记!
刹那间,冰晶寸寸碎裂。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那是一双清澈而悲悯的眼睛。
他的第一道目光,没有去看吊在半空、状若恶鬼的父亲,而是穿透了地库的黑暗,望向门外那片虽不可见、却能感受到的广阔苍穹。
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师父……针,不该是直的。”
涪翁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程仲元残魂因执念彻底崩碎而发出的凄厉咆哮,以及整座地宫开始分崩离析的巨大轰鸣。
他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只在无人察觉时,将最后一根完整的、也是最初的那根蒙针,悄悄塞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竹篓里,混入几条用作干粮的药鱼之中。
三日后,涪水村。
赵篾匠在修补被风雨掀翻的村塾屋顶时,从瓦缝中拾得一只破旧的布鞋——正是当年程高离村时,他母亲留下的那一双。
鞋底用粗线绣着的“勿拜仇门”四个字旁,多了一行用极细小丝线新绣的字,针脚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趣与认真:
“教小孩扎准,别学大人骗人。”
当夜,阿禾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无数个村庄的晒谷场上,每一个正在玩耍的孩童手中,都握着一根微微弯曲的、闪着光的针。
那些孩子笑着对他说:“我们不是谁的徒弟,我们是烧锅的人。”
江心,孤舟。
涪翁独坐船头,仰头饮尽最后一壶浊酒,望着满天星斗,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意。
“原来,”他喃喃自语,“最直的路,是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