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关中地界,怪事连发。
长安城外七座早已废弃的前朝医冢,本是狐鼠盘踞的荒坟,却接连七夜,于子时准点亮起幽幽土黄光晕,冲天而起,宛若七根钉入夜幕的巨香。
更诡异的是,每座医冢旁守墓人养的恶犬,都在次日清晨被发现暴毙,浑身无任何伤口,唯独两边耳窍深处,各插着一根指节长短、由泥土凝聚而成的土针。
消息一日三传,最终被快马送入长安城内一处戒备森严的深宅。
“砰!”
一只价值千金的博山香炉被狠狠扫落在地,滚烫的香灰泼洒在名贵的地衣上,灼出数个焦黑的窟窿。
“是他!一定是他!”一名身披玄色鹤氅、面容清癯的老者猛然从蒲团上站起,眼中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死死盯着信报,干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凡铁土针,引动地脉怨气,隔着千里遥破了老夫的‘九阴拘魂阵’!这世上除了他李柱国,再无第二人有此通天手段!”
此人,正是当年助王莽焚毁天禄阁,暗中截留大批医典孤本的太医署余孽,娄敬安。
如今他以“守典人”自居,囚禁程仲元残魂,操控其子程高,妄图以活人为鼎炉,炼制一座独属于他的“活脉库”,重建一个唯他掌控的医道王朝。
七座医冢,正是他“九阴拘魂阵”的阵眼,用以吸纳古之医者死后不散的怨念,滋养地宫中的邪物。
如今阵眼被破,他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李柱国……你这阴魂不散的野郎中!”娄敬安怒极,一掌拍在身前的紫檀木案上,坚硬的木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传我将令!调集三百‘血饲’死士,沿七冢连线逆向追踪!不管他是人是鬼,给我就地擒拿!我要把他……做成我‘活脉库’里最完美的一尊新容器!”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涪水江畔,一场截然不同的仪式,正在夜色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赵篾匠按照涪翁临行前留下的密图,发动全村老少,在村中七口水位终年不降的古井旁,完成了最后的布置。
七根在“百家针钵”中温养了数日的土针,被他亲手沉入井底,针尾系着的特制红绳,如七条赤色血脉,在水下蜿蜒,最终汇集于江边那座由全村人刻下的巨大星图阵眼之中。
当夜,风雨大作,江水滔滔。
涪水村的地下,竟隐隐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
村西头的张寡妇被惊雷从梦中震醒,怀里尚在襁褓的幼子也跟着哭闹起来。
她一边轻拍着孩子,一边习惯性地看向灶台。
昏暗的油灯下,她安放针线的竹筒里,一根用来缝补冬衣的缝衣针,此刻竟不受控制地轻轻震动,针尖嗡鸣,遥遥指向村外的某个方向。
她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从竹筒里拔下那根最粗最亮的钢针,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的袖口上,如同战士佩戴勋章。
“要是李先生用得上,”她对着怀中的孩子,也像是对着冥冥中的虚空喃喃自语,“咱娘俩的这条命都是先生给的,这根针,随时来拿。”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村中每一户人家。
铁匠的淬火针,绣娘的盘金针,渔夫的织网针,郎中的毫针……三百六十户人家,三百六十根饱含着质朴信念的凡针,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护道之兵,静待将令。
阴暗潮湿的地库深处,娄敬安的怒火化作了更疯狂的催逼。
他强行催动法阵,将更庞大的阴煞怨气灌入程仲元的残魂体内。
老人枯槁的身躯被铁链缚于石案前,一双浑浊的老眼血泪横流。
他那只几乎透明的鬼手,被一股无形之力攥着,握着一支灌满血墨的狼毫,正在一卷新铺开的竹简上,机械地续写着《针经》补遗。
他每写下一个字,胸口那枚用以拘魂的锈蚀铁针,便会更深地刺入一分,带来撕裂魂魄般的剧痛。
“快写!李柱国已经找来了!你的废物儿子没用了,你这残魂,就是我最后的依仗!把你脑子里所有失传的经文都给我写出来!”娄敬安的声音如同夜枭,在空旷的石室中回荡。
忽然,程仲元手中剧烈颤抖的笔尖,猛地顿住。
那刚刚写下一半的“气行周天,血走八方”的竹简之上,一行绝不属于他的、笔画稚嫩却力透纸背的陌生小字,凭空跳了出来:
“儿鞋尚在,父心已鬼。”
八个字,如八道惊雷,狠狠劈在程仲元浑浑噩噩的残魂之上!
他那空洞的眼神骤然恢复了一丝清明,随即化为无尽的痛苦与疯狂。
他嘶吼着,想要伸手撕毁那卷竹简,却为时已晚。
“嗤——”
整卷竹简,竟从那八个字开始,无火自燃!
火焰并非凡火的橘红,而是呈现出一种纯净而温暖的碧金色,如同初升的朝阳,带着一股涤荡世间一切污秽的浩然正气。
这,正是汇聚了涪水村三百六十户人家“百家心意”所化的净业之火!
“不!不可能!”娄敬安发出惊骇欲绝的尖叫,“区区一群村夫的念力,怎敢、怎么可能烧毁我用秘法炼制的‘圣典’!”
江畔,草席之上。
阿禾盘膝而坐,他体内那两枚“医道传承印”如同两朵青铜莲花,在他眉心与丹田处隔空辉映,缓缓旋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动地等待梦境降临,而是主动闭上双眼,将自己全部的心神,沉入脚下那片与七口古井相连的星图大阵之中。
“李先生走的路……我也能看。”
纯净的意念如同一道光,顺着江水地脉之力,沿着那条由土针搭建的无形桥梁,急速向北!
他的意识穿透了厚重的泥土,穿透了坚固的岩层,最终,撞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他看见了。
他看见程高被无数根粗大的铁链锁在一根冰冷的青铜巨柱之上,全身赤裸,胸膛上密密麻麻插满了上百根闪烁着幽光的细针。
每一根针的针尾,都牵引着一道微弱的血气,汇入他身后那具被铁链捆绑在石案上的、他父亲程仲元的残魂体内!
程高的心脏,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在为他父亲的残魂续命!
“他在吃儿子的命!”
阿禾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本该纯真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悲愤与决绝,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赵伯伯!快!让针说话!”
一直守护在旁的赵篾匠闻声而动,毫不犹豫地抓起早已备好的鼓槌,用尽平生力气,对着江边一面蒙着牛皮的大鼓,狠狠擂下!
“咚!咚!咚!”
三通鼓罢,天地为之肃静。
下一刻,整个涪水村,从井底到灶台,从渔船到绣房,三百六十根凡针,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齐鸣!
三日前,涪翁便已孤身潜至早已化为一片焦土的天禄阁废墟之下。
此刻,他正静立于那扇刻着“禁脉归墟”四个古篆的青铜巨门前。
鼓声与针鸣,跨越千里,清晰地在他心中响起。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那股来自家乡的、朴实而坚定的力量,嘴角浮现一抹欣慰的冷笑。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根当年在江底所得、开启他医道奇缘的原始蒙针。
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将针,一寸一寸,刺入自己头顶的百会大穴!
剧痛袭来,他却恍若未觉。
随着蒙针的刺入,他体内那枚沉寂的“医道传承印”被彻底引爆,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在他经脉中奔涌!
“我李柱国传下的,不是一本可以私藏的书,是一条人人皆可走的活路。”他低声喝道,声音不大,却仿佛在对整座地宫宣判,“你想用血脉私心锁住它?先问问我的针,答不答应!”
话音落,他身后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七道土黄色的光影陡然浮现!
正是那七根破阵而去的土针!
此刻,它们裹挟着涪水村三百六十户人家的守护意志,不再是单纯的土针,而是化作了七颗璀璨的星辰,连成一条浩荡的光之长河,朝着那扇青铜巨门,轰然倒灌而下!
巨门之内,终于传来一声沙哑癫狂的咆哮:“李柱国!你毁我仕途,害我家破人亡,如今还要夺我最后的血脉不成?!”
涪翁立于光河之前,神色冷峻如冰,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扉,字字诛心:“程仲元,你宁可让儿子变成一具滋养你残魂的活尸,也不愿让他所承的医道重见天日,这才是真正的害他。你说我夺你血脉?不——是你自己把自己炼成了画地为牢的囚徒,而我,要把你的儿子,还给人间。”
话音如针,刺破死寂。
那扇被七星针阵与万民意志合力冲击都纹丝不动的青铜巨门,竟在这一语之下,发出了“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门轴转动,一道漆黑的缝隙,骤然在门中央扩开。
紧接着,一线苍白,从那无尽的黑暗中,缓缓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