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游三十里外,晨雾如纱。
牧童石伢蹲在河滩冰凉的卵石上摸鱼,指尖忽然触到一截扭曲之物,捞起一看,竟是半截锈迹斑斑的弯针,针身暗红,似被烈火淬过,又经水流冲刷得失了锋芒。
他本能地将其抵在掌心,学着村里老人的样子划了三下,嘴里无意识地哼起一段不知从哪听来的调子:“委中跳,风府摇,命门一点走八髎。”
这是不知何时从上游传来的《针谣》残句,石伢压根不懂其中意思,只觉得唱完后,那冰冷的锈针竟在掌心泛起一丝奇异的温热。
他正觉无趣,想将这破烂丢回江里,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田埂上,一个老农痛苦地扶着后腰,每走一步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步履踉跄,额头冷汗涔涔。
石伢心头猛地一动,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想起那日隔壁村来的人眉飞色舞地描述,说涪水村有个叫阿禾的小孩,能用骨针救人。
他鬼使神差地折下一根细长的芦苇杆,小心翼翼地夹住那半截锈针,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对着老农躬身时后腰最凹陷的那个点,学着记忆里听来的模样,轻轻一点。
“哎哟!”
老农一声痛呼,却不是加剧,而是一股酸麻之意如电流般从腰眼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僵直的腰背猛地一松,竟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那盘踞了数年的顽固痛楚,仿佛被这一记莫名其妙的“点刺”给捅破了一个口子,泄了出去。
老农愕然回首,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牧童举着根芦苇杆,满脸惊慌,仿佛做了天大的坏事,丢下芦苇杆撒腿就跑。
同一时刻,上游,涪水村。
村中炊烟未起,那参与了“百家缚床阵”的十七户人家,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一声异响惊醒。
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家堂屋里用来供奉清水、祈求安康的铜钵,水面竟无风自动,泛起一圈圈细密的微澜。
赵篾匠第一个冲出屋门,他直奔村塾废墟,那里放着昨夜众人商议后留下的九只铜钵。
只见那九只铜钵中漂浮的细麦秆,竟如被无形之手拨动,齐刷刷地调转方向,针尖般指向东方日出之处!
这景象,与阿禾前几日梦呓后画在泥地上的“阳脉流向图”,分毫不差!
赵篾匠浑身剧震,枯瘦的双手激动得微微颤抖。
他猛然想起涪翁焚毁自身藏书的那一夜,曾醉眼朦胧地指着滔滔江水说过一句话:“身可灭,典可焚,唯意河不灭,针声不断!”
“意河不灭……针声不断!”赵篾匠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明白了!
先生不是死了,他是将自己化作了那条奔流不息的“意河”!
“快!都起来!”赵篾匠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先生传法了!都动起来!”
他当即召集所有村民,将库房里所有晒干的药鱼取出,用石磨碾成细粉,分装进一个个小布囊。
然后,他们砍来数十根挺直的竹竿,将药囊紧紧绑在竹竿顶端,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传火竿阵”。
“沿江北上!”赵篾匠将第一根“火竿”扛在肩上,声如洪钟,“每走十里,插下一竿!口诵《针谣》,唤沿途所有村落效仿!先生的道,要靠我们传下去!”
而在村塾废墟的中央,阿禾盘膝而坐,额际那枚淡淡的双环印痕若隐若现。
他并未入睡,而是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状态。
他的耳朵里,能听到百里之内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次心跳的强弱;他的心感中,能分辨出十村之外每一处病患的痛楚方位,那是一种比亲眼所见更真切的感知。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抬起手,用一截木炭在泥地上画出一条蜿蜒的红线,直指东北方向。
“那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静,“有个孩子,心火快要熄了。”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皆是一变。
赵篾匠迟疑道:“阿禾,那是仇家寨的地界。当年……当年烧了我们学堂,打伤李先生的,就是他们寨里的人。”
阿禾固执地摇了摇头,小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可是他的心跳……和我上次发烧时一样急,一样怕。”
一句话,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仇恨与医道的天平,在每个人的心中剧烈摇摆。
片刻之后,两个最年轻力壮的青年站了出来,默默背起装满药粉和清水的行囊,又带上一尊模仿赵篾匠手艺捏出的、插满弯针的陶俑,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仇家寨的路。
此刻,无人知晓,在涪翁沉江之处,那巨大的漩涡早已平息。
水面之下,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无数比蛛丝更细的微光银丝,正随着波涛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如同一张正在生成的、覆盖整个涪水流域的神经网络。
每当这条水脉的某处,有人用最质朴的方式成功施针救人,那附近的银丝便会微微一震,继而分岔出更多的支流。
当三十里外,石伢那看似儿戏的一针,令老农长舒一口气时,那片区域的银丝网络骤然暴涨,光芒大盛,瞬间贯穿了整条涪水支流!
这一切,都被藏身于上游山崖暗处、一直默默观察的程高看在眼里。
他震撼地望着江水深处那不可思议的奇景,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敬畏与狂热:“师父……您这不是死,您这是……散成了千万个‘李先生’!”
当夜,阿禾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稻田里,每一颗沉甸甸的谷穗顶端,都悬着一根熠熠发光的弯针。
风吹过,万针齐鸣,如歌如语。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仿佛从每一根针里、每一寸空气中响起,温和而坚定:
“教他们扎准,别怕错。”
他猛然抬头,只见漫天星斗竟排列成七卷巨大的竹简虚影,正是那传说中被焚毁的《针经》与《诊脉法》。
星光竹简缓缓崩解,化作亿万道流星,洒落人间。
阿禾豁然惊醒,天光已亮。
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其形如一根断裂的、最古老的蒙针。
他走到江边,默默将印着针痕的手掌轻轻按在冰凉的水面上。
一圈涟漪荡开,竟在瞬息之间,于水面凝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双环印”图案,随即消散。
就在此时,村子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充满了新生力量,但奇特的是,第一声并非尖锐的哭喊,而是一段抑扬顿挫的哼鸣,其起调,像极了那首正在沿江传唱的《针谣》。
传承,已融入血脉。
村口,负责了望的少年一夜未眠,焦灼地望着东北方向的小路。
日头越升越高,派去仇家寨的两人却杳无音信。
正当他准备回去禀报时,远处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两个人影,踉踉跄跄,似乎还互相搀扶着。
少年心中一喜,正要挥手呼喊,却猛地顿住。
他看清了,那两人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其中一人更是被人半拖半背着,早已不省人事。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在整个涪水村上空炸响:
“不好了——阿勇他们回来了!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