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寒顺着他的脊梁一路攀升,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蚂蚁,要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
那不是寻常的寒冷,而是一种生命力被抽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枯寂。
春寒料峭,接下来的七日,涪翁的身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败坏下去。
他开始呕血,起初只是咳喘时带出的几缕血丝,到后来,竟是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将他破旧的渔舟甲板染得斑驳陆离。
他的面色灰败如纸,双颊深陷,唯独一双眼眸,在濒死的躯壳里燃烧着最后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他很清楚,自己的大限已至。
强行催动那本已破碎的传承印,封禁地库中程仲元留下的邪术遗卷,早已将他玄针境的修为透支得一干二净。
而更致命的,是那潜伏在他心脉深处的一缕阴毒——“逆脉锁魂症”的余毒。
那是当年程仲元设局时,以自身心血为引,种下的最恶毒的诅咒,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在他修为散尽的此刻,终于苏醒,张开了獠牙。
他独居江畔,将那艘破舟推离岸边数丈,断绝了与所有人的往来。
村人送来的汤药、食物,皆被他用竹篙远远推开,掷回岸边。
“我这一身病,不是药能治的。”他嘶哑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夜里,他撕心裂肺的咳声如裂帛般划破寂静,惊得江边宿鸟扑翅乱飞,也揪着涪水村每一户人家的心。
第七日夜,赵篾匠召集了那十七户人家,在村中草堂议事。
昏黄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焦虑而无助的脸。
“不能再等了!”赵篾匠一拳砸在泥地上,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李先生是医道的神,可神也会倒下!我们受他恩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么耗死自己?”
“可……可我们能做什么?”一个汉子愁眉苦脸,“药送不去,人也近不了身。先生那脾气,谁敢去他面前指手画脚?”
众人面面相觑,一片死寂。
给涪翁看病?
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一句狂悖的笑话。
天下间,谁有这个资格?
谁又有这个胆子?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能感觉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角落里的阿禾身上。
六岁的孩童仰着小脸,眼神清澈而坚定,他伸出小手,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一字一句道:“我能感觉到……他的痛,在这里,绕了三圈。”
孩童之语,本不足信。
但连日来,阿禾那野兽般的直觉,那“无师自通”的针法,一次次创造奇迹,让村民们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迷信的信赖。
他们相信,这孩子身上,流淌着李先生的“神”。
赵篾匠浑浊的双眼猛地亮起,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心感通灵!先生的道,已经传到这孩子身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我们不能求,不能劝,要逼!逼先生就医!”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明日午时,我去登舟,用个法子诱他开口论术。你们,在岸上布‘百家缚床阵’!”
“百家缚床阵?”众人不解。
“不错!”赵篾匠从怀里摸出十七根搓好的粗麻绳,“每家一根,一头绑在你们各家的灶火石上,另一头,由我带上船,绑在先生的床脚。灶火,是我等性命之源!这阵法,就是将我们十七户、上百口人的性命与先生绑在一起!一旦他动怒反抗,我们便集体断炊三日,以命相逼!”
这个计划,已然带上了几分悲壮的仪式感。
众人沉默片刻,随即重重点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次日午时,江面水汽氤氲。
赵篾匠独自撑着一艘小筏,靠近了涪翁的渔舟。
他手里,捧着一个新捏成的陶俑,陶俑身上用炭笔画着经络,还插着七八根形态各异的、用兽骨磨成的弯针。
“先生。”赵篾匠恭敬地站在船头,高举陶俑,“老朽有一事不解,还请先生赐教。”
船舱里,涪翁靠在舱壁上,双目紧闭,仿佛已经死去。
赵篾匠也不气馁,自顾自说道:“阿禾那日救人,误打误撞用了弯针。这几日,村里孩童都在仿效,竟发现病症不同,针的弧度也该不同。老朽愚钝,捏了这陶俑,将七种病症的弯针之法试着定了下来,可总觉得处处都是破绽,还请先生斧正。”
舱内依旧毫无声息。
赵篾匠深吸一口气,指着陶俑腹部一根弧度最大的弯针,朗声道:“譬如这肝郁气结之症,他们说针当取带脉,弧度要大,如弯弓满月,方能泄尽浊气。可老朽觉得,此法过于刚猛,恐伤及本元……”
“蠢材!”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从舱内传来,“弧度非关键,旋劲才是根本!此乃肝郁化火之相,针入带脉,须右旋三转,引气归元,再以左旋半圈轻提,方为‘泄中带补’!你们只知其形,不知其意,与屠夫何异!”
话音未落,涪翁猛然睁开了眼。
他感觉到了!
脚下,渔舟轻微一震,并非水波晃动,而是一种奇异的、同频的颤动!
仿佛有十七颗心脏在岸上同时搏动,那股整齐划一的脉冲顺着不知何时被绑在床脚的麻绳,传递而来,如同一条条无形的血管,将一股炙热的生机与意志,强行灌入他这艘死寂的孤舟。
是“意河”!是那股由万民心意汇聚而成的洪流,在反向灌注!
“你们……”涪翁猛然醒悟,挣扎着便要起身。
“哗啦”一声,舱门被猛地撞开!
阿禾领着五个半大孩童,破门而入。
他们小脸紧绷,神情庄重,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攥着一根在火中煅烧过的、闪烁着凛冽寒光的兽骨弯针。
他们齐刷刷地对着涪翁,用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声音,齐声喝道:“李先生,轮到我们救你了!”
“放肆!”涪翁怒极反笑,笑声牵动肺腑,又是一口血沫呛出,“竖子妄为!医者之身,岂能任人摆布!”
他虽修为尽失,但宗师气度仍在,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出,便要挥手夺针。
那股积威之下的煞气,让几个小童吓得连连后退。
唯有阿禾,不退反进!
他将那根锋利的弯针猛地调转方向,不是对准涪翁,而是狠狠抵住了自己脆弱的咽喉!
“您若不死,怎知活?”
孩童石破天惊的一问,如一道惊雷在涪翁脑海中炸响!
刹那间,阿禾光洁的额头上,那枚淡淡的双环印痕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岸上,十七户人家上百口人的心意、祈愿、敬畏与决绝,在这一刻汇流成束,凝成一股肉眼可见的意志洪流,顺着那十七根麻绳,通过阿禾手中的弯针,逆冲而上,直贯涪翁的识海!
轰——!
涪翁眼前炸开万千光影,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在某个偏远的村落,一个跛脚的村童正学着他的样子,用两根手指为卧床的老妪按压腰眼,缓解她多年的风湿;他看到,在河滩边,一个放牛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磨尖的竹签,为一个伙伴挑出发炎化脓的脚刺;他看到,深夜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啼哭的婴儿,用温热的手掌,轻柔地揉搓着婴儿的囟门,助其安然入睡……
这些技法,粗糙、原始,甚至有些可笑,他从未传授过分毫。
可那每一次按压的力道,每一次点刺的角度,每一次抚触的节奏,却又处处暗合《针经》真义,充满了最质朴的、源于生命本身的智慧。
他浑身剧颤,那股狂傲不羁的煞气在这些画面前寸寸瓦解。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在田间地头,在茅屋草棚,用最简陋的工具,延续着最神圣的使命。
“原来……原来如此……”
他双膝一软,终于跪倒在甲板上,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是师父……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师父……”他仰天狂笑,笑声中满是释然与解脱,“我只是……第一个不怕疼的人。”
三日后,黎明。
涪翁盘坐在江心一块巨石之上,沐浴着初升的晨曦。
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那是他生命最后的余晖。
他主动解开衣襟,露出嶙峋的胸膛,平静地对身前的阿禾道:“来吧。”
阿禾神情肃穆,他身后站着八个孩童,九人手中各持一根民间自制的弯针。
他们按照赵篾匠与众人这三日不眠不休共同“想”出的阵法,将九根弯针依次布于涪翁的膻中、神阙、百会等九处生死大穴。
当最后一根针落下的瞬间,涪翁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玄气,如开闸的洪水,轰然涌出!
那丝玄气化作千万道璀璨的银丝,连接着每一根针尖,继而冲天而起,疯狂地牵引着脚下的涪水江流。
水气升腾,在半空中凝成一道横跨三百里的巨大“针桥”虚影,贯通了沿岸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村落。
桥上,仿佛有无数个模糊的人影在奔走、在呼喊、在救死扶伤。
涪翁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的肉身,在那道针桥的光芒下,竟如同冰雪般缓缓消融,化作点点金光,沉入江心巨大的漩涡之中,再无踪迹。
江水奔流不息,裹挟着他消散的意志与传承,向下游冲刷而去。
一股无形的波动,沿着水脉,扩散至千里之外。
万物寂静,唯有一道仿佛来自亘古之前的声音,随着波涛流转,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底悄然响起:
“看好了……最狠的针,是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