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晨曦初露,江雾如纱。
整条涪水流域,从上游的深山密林到下游的宽阔滩涂,十七座村落几乎在同一时刻,上演了相同的异象。
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凡是昨夜将铜针置于水中的孩童,都在这一刹那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们的目光不再是孩童的惺忪与迷茫,而是一种近乎古井无波的沉静,齐刷刷地望向屋角那只盛着清水的铜钵或陶碗。
水面无风自动,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那根原本静置的铜针,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的罗盘,开始缓缓旋转。
最终,在十七个不同的村落,近百根铜针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西南方的江湾。
涪水村,赵篾匠几乎是弹坐而起。
他没有去看水里的针,而是死死盯着墙角那只用了几十年的黑陶药罐。
就在方才,一股灼热的意念穿透梦境,直抵他的脑海。
他披上破旧的麻衣,踉跄奔到药罐前。
只见罐底原本光滑的陶面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模糊的水渍字迹,像是有人用江水刚刚写下:
“今日考题:哑症三日,脉滑数而舌紫。”
赵篾匠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几乎窒息!
这……这不正是当年,先生在涪水滩边初见程高时,用来考校他的第一道试题吗!
先生……您真的在看着我们!
他浑身血液瞬间沸腾,冲出茅屋,抓起挂在村塾废墟残梁上的那面破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响!
“当——!当——!当——!”
急促而洪亮的锣声划破晨雾,传遍了整个村落,也仿佛一道无声的号令,传遍了整条大江。
“所有能拿起针的人,都到江湾空地去!先生……先生开课了!”
半个时辰后,江湾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近百名来自十七座村落的“野郎中”汇聚于此。
他们之中,最年长的是须发皆白的赵篾匠,而最年幼的,是一个刚满五岁、还挂着鼻涕的娃儿。
人群中央,阿禾盘膝而坐。
他面前没有病人,只摆着七个形态各异的泥人。
这些泥人是他和石伢连夜捏制的,每一个都代表着一道昔日涪翁考校程高时的难题。
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伸出小手,指向最左边那个嘴巴紧闭、脖颈僵直的泥人,然后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是哑症!赵叔药罐上的题!”
阿禾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小小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叉。
他的意思很明确:谁能不用针,治好这个“哑巴”?
众人顿时陷入困惑。不用针?那还叫什么治病?
一个胆大的汉子走上前,学着乡里土方,用力按摩泥人的喉咙部位,泥人纹丝不动。
又一个妇人端来一碗自己熬制的清痰汤,作势要往泥人嘴里灌。
阿禾再次摇头。
这并非简单的风痰锁喉。先生的考题,怎会如此浅显?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空气仿佛凝固。
一直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的石伢,忽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走向泥人,而是抓起一把江滩上的干燥细沙,走到泥人面前,将其均匀地撒在泥人从下颌到胸口的一片区域。
然后,他俯下身,对着泥人的口鼻,轻轻吹了一口气。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大部分沙粒被吹散,但在泥人的“廉泉穴”与“天突穴”之间,那些细沙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随着那口气的流动,勾勒出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变的细微凹线。
“这里……”石伢指着那道凹线,声音沙哑却坚定,“气……堵住了。不是痰,是气结成的疙瘩。”
赵篾匠浑身一震,如遭雷击,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
脉滑数,舌根紫,此乃肝气郁结,上冲咽喉所致!
并非实体的痰块,而是无形的气郁!
用针强刺,反倒会激得气结更紧!
“取鸡翎管来!”他激动地大喊。
立刻有人递上一根中空的细长羽管。
赵篾匠亲自持管,走到人群中一个真正的哑症患者面前。
此人正是下游村落闻讯赶来的病人,症状与考题描述分毫不差。
赵篾匠深吸一口气,学着石伢吹气辨位的法子,将鸡翎管小心翼翼地探入患者鼻腔深处,对着那气结的虚悬之位,轻轻一搅!
这一搅,不为捅破,只为引动!
“咳……咳咳咳!”
那哑症患者猛然弓起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
片刻之后,他张开嘴,竟吐出一团拳头大小、黑腻如胶的腥臭之物!
那并非痰液,而是郁结日久的浊气与津液混合的胶状物!
胶状物落地,患者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抬起头,望着赵篾匠,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发出了嘶哑却清晰的第一个音节:
“啊——”
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然而,阿禾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指向第二个浑身抽搐、状若癫狂的泥人:“下一个:疯跑七日,笑不止。”
这一次,没人再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学着石伢的样子,围着泥人坐成一圈,闭上双眼。
他们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学着去“听”,去感受。
渐渐地,奇妙的感觉发生了。
近百人呼吸的频率,竟在不知不觉中趋于一致。
赵篾匠感到自己右手虎口的“合谷穴”猛然一热,紧接着,他仿佛能“看”到,身边阿禾的合谷穴也亮了起来,然后是石伢,然后是更远处的某个人……
十七处合谷穴,十七个光点,在他们的感知中,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温热的丝线串联了起来!
一股平和、中正的力量,在众人之间缓缓流淌。
就在这时,一名来自中游渔村的女童猛然睁眼。她
不刺,不入,只是一划而过!
那病人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随即身子一软,竟沉沉睡去。
那动作,那位置,那力道,精准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考试从清晨持续到深夜。
七道来自《针经》的千古难题,在这片江湾空地上,被一群目不识丁的渔民、孩童,用匪夷所思的方式一一破解。
他们没有医书,却人人心中都有一本活的医典!
有人用两块滚烫的鹅卵石交替熨烫病人后背的“命门”与“大椎”,唤醒垂死之人的沉睡阳气;有人对着心律紊乱的患者,拍打着江水,唱起古老的渔歌,用歌谣的节奏强行将心跳带回正轨;更有甚者,一个五岁的孩童,竟发明了“影子辨穴法”——他在病人身后点起一堆篝火,借着火光投射在沙地上的巨大身影,从那轮廓的扭曲与阴影的浓淡中,找出了最隐秘的病灶所在!
技法无一雷同,思路天马行空,却万变不离其宗——皆是遵循着气血运行的至理!
当最后一题被破解时,赵篾匠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湿冷的泥地中,老泪纵横。
“李先生……涪翁先生……”他对着滔滔江水,泣不成声,“您从来没教过我们怎么去教……可现在,这江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教,也都在学啊!”
就在此时,他那只曾被涪翁用断针刺过的手掌,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
赵篾匠愕然低头,只见粗糙的掌心皮肤之下,竟缓缓浮现出一枚残缺的青铜古印纹路!
那纹路古朴苍茫,与当年涪翁体内那枚“医道传承印”的边缘一角,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涪水江心深处,那片沉针之地的万千银丝猛然光华大作!
这一次,光芒不再是单向地朝着四周扩散,而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璀璨的闭环回流!
岸边,近百名或坐或立的施针者头顶,皆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白色气息袅袅升起,如百川归海,尽数汇入江心的金色旋涡。
而那旋涡在吸收了这股力量后,又将更加精纯、更加磅礴的医道感悟,反哺给岸上的每一个人!
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阿禾仰起稚嫩的脸庞,望向漫天星斗,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意河”已经真正化为了一片浩瀚的海洋。
他轻声呢喃,仿佛在对整个天地诉说:
“师父,我们现在……都是您的印。”
话音刚落,江心漩涡之中,那截曾属于涪翁,断裂了数十年的蒙针残片,竟违反了世间一切道理,缓缓升起,脱离水面,悬浮于半空!
它周身流淌着金色的光晕,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自行弯曲、延伸、盘绕,最终,竟在空中勾勒出一枚完整的、巨大的印章虚影!
那印章没有落下,不属于阿禾,不属于赵篾匠,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它就那样静静地悬于天地之间,仿佛一句无声的应答,一个横贯古今的认可。
这枚由众生心念凝聚而成的“传承印”,缓缓旋转着,最终,它朝着地面投下了一片淡淡的光影。
光影之中,是一幅由十七个光点组成的、闪烁的舆图。
赵篾匠怔怔地望着那幅图,浑浊的老眼中,倒映着那十七个既紧密相连、又彼此独立的村落光点。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横亘在村落之间的泥泞滩涂,不再是隔绝彼此的天堑。
它们……是等待他用双脚去丈量、去缝合的崭新经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