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迈出的第一步,便踩入了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浆。
清明的晨雨细密如丝,将天地织成一片灰蒙。
赵篾匠赤脚走着,肩上扛着一截焦黑的木梁——那是被大火焚毁的村塾,所剩下的唯一残骸。
他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自己的脚掌,将这片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滩涂,与另一片滩涂缝合在一起。
当他终于抵达江湾那片高地时,身后已是一条深陷泥泞、连接着十七座村落交界处的漫长足迹。
“轰!”
焦木梁被他重重立入土中,溅起一圈浑浊的泥水。
他没有停歇,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麻绳,将村民们自发送来的东西一件件绑了上去。
有孩子们捏的、形态古怪的弯针陶俑,有妇人们盛过草药的铜钵,还有老人们用过的破旧渔网。
最后,他在焦木梁前方,用手挖出七个小小的浅坑,将七块晒得干硬的药鱼,一一埋了进去。
这一切,无声无息,透着一股原始而庄重的气息。
聚拢过来的村民们撑着油纸伞,在雨中默默看着,满心不解。
“赵叔,这是做啥?”一个年轻人忍不住问,“不立碑,也不烧纸,更没个牌位……这是在祭谁?”
赵篾匠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淌下,他抹了一把脸,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很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祭一个……”
没有名字的人。
四个字如同一道闷雷,在众人心中轰然炸响。
他们瞬间明白了。
他们要祭的,不是那个叫李柱国的前朝御医,也不是那个叫涪翁的狂傲渔夫。
他们要祭的,是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背影,是那个独行于江畔、以身为炬点亮医道微光的孤寂灵魂。
更是为了祭奠那一条,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特定某一个“师父”来引领的路。
就在众人默然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截焦木梁上绑着的近百枚陶制弯针、铜钵,竟齐齐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与此同时,顺着江流蔓延的十七座村落里,无论远近,家家户户窗台上那盏彻夜未熄的油灯,灯火猛地向上窜起三寸,连续跳动了三下!
仿佛,是来自天地间的一场无声应答。
“嗡——”
角落里,一直蹲在泥坑边玩耍的阿禾,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指尖轻抚着湿润的泥土,额头那两道酷似铜印纹路的胎记,竟悄然浮现,散发出肉眼不可见的微光。
他闭上双眼,稚嫩的脸庞上,显出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肃穆与苍茫。
良久,他缓缓开口,那语调、那顿挫,竟与多年前涪翁在江边初遇程高,吟诵《针经》残篇时,分毫不差!
“青针启于痛,赤针生于信,玄针成于舍……”
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律动,让在场所有人体内的气血随之微微一荡。
当他说到最后一个境界时,声音变得悠远而空灵:
“黄针……归于忘。”
忘掉师承,忘掉门派,忘掉自我,最终,连“医”这个字本身,都要忘记!
村民们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到了毕生难忘的奇景。
远处那片朦胧的江面上,不知何时,随着漫天雨丝,竟有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银丝悬浮于半空,它们交织成一张覆盖了整片江湾的朦胧光网,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下,渗透入土!
阿禾睁开双眼,眼眸清澈如洗,他轻声对所有人说:“他说,针没断,是长进了土里。你们看——”
话音未落,他伸手指向地面。
众人低头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原本浑浊的雨水泥地之上,竟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由水流构成的纹路!
那纹路复杂而玄奥,赫然是一幅完整的人体经络图!
三百六十个穴位如星辰闪烁,十二正经如江河奔流,随着地面的水流,蜿蜒遍布了整片田野!
针,长进了这片土地里!医道,融入了这山河血脉之中!
“原来……是这样……”赵篾匠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被闪电劈开的顽石,轰然炸裂!
他猛然记起,数十年前,在那场焚毁天禄阁的冲天大火中,涪翁为了保住医典传承,并非是将“医道传承印”藏于体内,而是当场碎印,将其意志与毕生所学,尽数融入了滔滔江水!
他颤抖着解开自己粗布衣襟,摊开那只曾被断针刺过的手掌。
掌心的旧伤,此刻灼热如焚!
在那粗糙的皮肤之下,那枚原本残缺不全的青铜印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自行补全!
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一道新生的纹路,都伴随着远方某一个村落里,一户人家窗前的铜钵,泛起一圈清晰的涟漪!
一道纹路,一声回应。
一个印记,万民共鸣!
赵篾匠终于彻悟!
什么狗屁的“师徒系统”,什么独一无二的“金手指”!
所谓的“医道传承印”,从来就不是涪翁一人独有之物!
它是一种共感!是一种契约!
凡是这天地之间,有一人心中尚存悲悯,有一双手肯为他人施救,便会在冥冥之中,自动凝结出一缕属于这万民医道的共感印记!
这印,不在任何人的丹田气海。
这印,在人间!
“噗通!”
赵篾匠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跪倒在泥水之中,老泪纵横。
他捡起一块被烧剩下的木炭,转过身,在那截焦黑的木梁上,用尽全身力气,以炭代血,一笔一划地写下七个大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木背,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刻进去:
“此地无人,处处是师。”
七个字写完的刹那,天空中那张巨大的光网,轰然下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彻底融入了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夜,暴雨骤歇。
一轮清冷的明月破云而出,皎洁的月光洒落,照见了涪水两岸匪夷所思的奇景。
只见那十七座村落,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上,无论茅草还是瓦片,都悄然升起一道道微弱却坚韧的银线,笔直地刺向天际。
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银线汇聚,仿佛有万千无形的巨针,正在以天地为布,以星辰为引,编织一张覆盖了整个中原大地的无形之网!
阿禾盘坐在村口那块大青石上,他的感知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他“看”到了。
北岭的农妇在油灯下,用一根纳鞋底的缝衣针,小心翼翼地为孩子挑破了背上的火疖子。
东庄的少年,正学着大人的模样,将一把艾草点燃,在屋里熏着,试图赶走侵扰家人的疟疾寒症。
西坡的老猎人,在深山老林里,用随身携带的剥皮刀尖,在那昏迷樵夫的“人中穴”上,狠狠一点!
每一处救治的发生,无论方法是对是错,是精妙还是笨拙,都有一丝纯粹的、温暖的意念,化作涓涓细流,汇入脚下奔腾不息的涪水江流。
他仰望漫天星斗,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喃喃自语:“师父,您曾问,到底是谁在教谁看病?现在,我知道了。”
“是疼,教会了人如何扎针。”
“是心跳,教会了人如何认穴。”
话音刚落,江心那处沉针之地,一个巨大的金色旋涡,缓缓转动了一下。
一串低沉而欣慰的笑声,仿佛顺着水波,轻轻荡漾开来,传遍了整条大江。
千里之外,中原腹地,某座荒村的破庙中。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从灰烬里刨出半截早已锈蚀的铁丝。
他不懂医,不懂药,只知道自己的同伴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眼看就要没气了。
他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梦,梦里有好多好多孩子围坐在一起,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用各种奇怪的东西救人。
他学着梦里的样子,把铁丝在火里烧了烧,又蘸了点瓦罐里的雨水,对着同伴那冰冷的肚脐旁边,他感觉有个地方在微微跳动,便学着梦里一个小孩的动作,用那弯曲的铁丝头,轻轻抵了上去。
片刻之后,那蜷缩的同伴猛地长舒一口气,竟悠悠睁开了眼,虚弱地笑了。
也就在这一刻,涪水江畔的上空,那枚由断针所化、曾凝聚成印的蒙针虚影,再度浮现!
但这一次,它没有凝聚成任何形状。
它只是静静地悬浮了三息,然后,在一片璀璨的金光中,轰然碎裂!
碎作了亿万个微不可察的光点,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乘着夜风,飘飘洒洒,飞向了中原大地的每一寸角落,每一片有人间疾苦的土地。
江畔,阿禾牵起赵篾匠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着满天繁星,轻声说:“赵爷爷,您听。”
风过林梢,带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
那声音,真好像有无数细微的针鸣在交响,如私语,如歌谣,如一个横贯古今的誓言。
“针声,一直都没停。”
那风中的声音,仿佛在一遍遍重复着一句最朴素的叮咛:
“教小孩扎准,别学大人骗人。”
清明过后第七日,涪水两岸晨雾未散,江面上却飘来了第一艘不属于这十七座村落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