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像被过滤了七遍的蜜,缓缓淌进展厅穹顶,把空气都镀成温润的琥珀。苏念星站在中央,掌心贴着隆起的腹部,像握着一枚无声的钟摆,替全场数拍。她抬眼——工作人员正把最后一幅画作嵌进防震箱,气泡膜“啵”地一声轻响,像胎儿在羊水里打了个嗝。
“三处护角再贴一层。”陆廷渊的嗓音从背后传来,低而不哑,带着通宵后的沙砾感。他刚结束和场地负责人的第四轮通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却仍不忘抬手替她挡住擦肩而过的搬运箱——仿佛整个世界的棱角,到他面前都要自觉收锋。
苏念星侧过脸,指尖偷偷挠了挠他的掌心:“陆先生,你现在的样子,比画展还像行为艺术。”
男人低笑,疲惫被眉梢轻轻弹开:“行为艺术的名字叫——‘护宝’。”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温度顺着静脉一路爬进心脏,“你才是唯一的展品。”
一句话,把她的呼吸调成慢镜头。
……
展厅被切割成三条光的河流——
“生命之初”区,胎动被定格成温柔的爆炸:钴蓝与淡粉在画布上相撞,像宇宙第一次心跳的超声图。
“星光传承”区,家族秘纹不再只是冷硬的图腾,而被她调成母性的脉搏——金粉掺了少许檀香油,走近便能嗅到一丝暖甜的奶腥。
“家庭圆满”区,只挂一幅复制品。原作被她留在家里,像把真正的恒星藏进私人星系,等待婚礼那天再揭纱。复制品前,观众仍排起长队——他们不知道那是替身,却都默契地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星轨。
拍卖槌落下第三声,总额停在一百二十八万。数字被投影到白墙,像一枚骤然升起的超新星。苏念星被光刺得眯起眼,腹中的孩子恰在此时翻身,小脚顶住她肋弓,仿佛也在鼓掌。她低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宝贝,这是你的第一笔稿费。”
陆廷渊站在侧后方,右手虚虚托住她后腰,左手却悄悄滑进西装内袋——里面是一张早已写好的支票,金额栏空着,等待她一句话便随时填上。可直到最后,她也没开口。于是他明白:她要的从来不是数字,而是把光递出去,再让光折返,照亮孩子将来的脸。
夕阳西沉,人群散去。展厅灯一盏盏熄灭,像潮汐退回深海。工作人员推着空箱离开,轮子在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像一场盛大的心跳渐渐平缓。苏念星长舒一口气,转身抱住陆廷渊,把额头抵在他锁骨凹槽里:“结束了,真好。”
话音未落,助理小跑着冲进来,鞋跟在地砖上敲出突兀的断奏——
“陆总,有笔二十万转账被银行退回,账户是幽灵户;另外,《星纹守护》原作……失踪了。”
空气像被骤然抽成真空。苏念星指尖一僵,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拥抱瞬间变成冰雕。陆廷渊第一反应是抬手捂住她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把坏消息隔绝在外。可他已经听见——
那是画布被暴力卷起时,纤维断裂的脆响;是家族秘纹被刀刃划开时,血脉无声的哀鸣。
监控室。屏幕蓝光映在两人脸上,像给皮肤涂了一层冷釉。三点十七分,一个穿黑色连帽衣的人影贴近《星纹守护》,动作快得像剪辑掉的帧——左手滑出画框,右手同时塞进提前备好的真空筒,整个过程不足三秒。镜头追过去,只捕捉到对方后颈上一道极细的反光——像一条银色疤痕,又像某枚微型存储器。
“把画面放大。”陆廷渊嗓音压成薄冰。技术人员拖动鼠标,像素块疯狂堆叠,最终定格在对方帽檐阴影下的嘴角——那竟似带着笑,弧度被蓝光衬得诡异,像在对屏幕外的他们无声挑衅:来抓我。
苏念星忽然觉得小腹一坠,孩子猛地踢向子宫壁,力道大得她险些弯下腰。陆廷渊及时揽住她,掌心贴上她冰凉的后颈,声音低而狠:“别怕,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彩信弹开——
照片里,那幅画被摊在一间废弃工厂的地面,头顶吊灯摇晃,把星辰拉出扭曲的长影。画中央,三颗心星被猩红色颜料打上巨大的“x”,刀痕深到露出底料,像三道新鲜的伤口。右下角,她的暗号签名被利器剜空,只剩半截孤零零的“L”。配文只有一句:
“想要剩余部分,一个人来。地址随后。——‘收藏家’”
苏念星的呼吸骤然断裂,指节因攥紧手机而发白。陆廷渊去夺手机,她却先一步把屏幕扣向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恐惧蔓延。可她已经看见——
那是她为孩子筑起的第一个童话,被人撕碎踩在脚底;是她偷偷写给未来的情书,被人用刀片回以死刑。
“我去。”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对方冲我来的,我必须去。”
“不可能。”陆廷渊的嗓音彻底结冰,眼底卷起风暴,“你要去,就踏着我的尸体。”
两人对峙,空气里拉满看不见的弦。监控屏幕自动进入屏保,黑白星点在黑暗里旋转,像一场提前预演的宇宙坍缩。窗外,最后一盏路灯闪了闪,终于熄灭。远处,警笛声姗姗来迟,却像另一个尺度的回音,迟迟传不到他们耳边。
苏念星抬头,看见玻璃墙上倒映的自己——腹部隆起,脸色惨白,眼眶却燃着两簇幽微的火。那火里,有母兽被激怒的疯狂,也有星辰被撕裂后不肯熄灭的光。
她伸手,指尖贴上陆廷渊的胸口,隔着衬衫找到那颗褐色小痣——她的导航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铁与冰的硬度:
“陆廷渊,你守了我九个月。现在,让我守一次我们的星图,好不好?”
黑暗里,男人的喉结剧烈滚动,像把整片风暴咽回胸腔。他握住她手腕,力道重到几乎能捏碎骨头,却最终在沉默里松开——
“给我十分钟。”他转身,背影被走廊应急灯拉得极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刀,“十分钟后,我让你带着整个银河一起去。”
苏念星望着他消失在拐角,掌心贴上小腹,对着黑暗里那枚尚未命名的星,轻声说:
“宝贝,别怕。爸爸去借光,妈妈去讨回我们的月亮。”
监控屏幕忽然闪回,定格在嫌疑人帽檐下的最后一帧——
那道银色反光,竟是一枚极细的耳麦,指示灯正闪着幽绿的光,像深海里捕猎的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