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夜色像一条被海水浸透的丝绸,沉甸甸地覆在郊外。天幕低垂,青灰与墨蓝交织,仿佛谁用毛笔蘸了晨雾,在穹顶轻轻晕染。鸟鸣是第一声划破静水的涟漪,草叶被风吻得沙沙作响,像自然在悄悄倒数——距离日出,还有最后一场黑暗。
半山腰的陆家庄园却早已醒来。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是谁把银河揉碎,撒进这座古老的建筑。暖黄的光淌过雕花窗棂,漫下石阶,淌进草坪,与薄雾缠绕成柔软的纱。远处,鱼肚白悄悄爬上地平线,像一条被熨烫过的光带,一寸寸烫平夜的褶皱——今天,整座城都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日出,也在等待一场盛大的爱情。
主草坪上,最后一颗铆钉被敲进白色帐篷的龙骨。工人们屏息踮脚,仿佛不是在搭建场地,而是在拼装一座易碎的玻璃梦。篷顶垂下的白纱被风托起,像云端的裙摆,轻轻扫过夜空遗落的星屑。红毯从主入口笔直铺向花艺拱门,鲜艳得仿佛把朝阳提前采撷,一寸寸熨贴在青草之上。银杆列阵,暖白灯带一路蜿蜒,像谁用星轨在草地上写诗——每一粒光,都是韵脚。树干被螺旋灯带缠成发光的图腾,白玫瑰与淡紫勿忘我嵌进树皮缝隙,风一过,花瓣与灯影一起簌簌颤抖,像银河在呼吸。
老陈把对讲机攥得发烫。他跟着陆老爷子四十年,操持过寿宴、满月酒、慈善拍卖,却第一次把呼吸调到最轻——今天,任何一粒尘埃的错位都是犯罪。他抬手,示意工人把拱门左侧的“晨曦女王”玫瑰再抬高三厘米,让最盛放的那几瓣刚好接住第一缕阳光。“要让她一眼就看见。”老陈低声说,像在祷告。
主宅二楼,落地窗帘被丝带束起,像剧场帷幕拉开。苏念星坐在梳妆台前,天鹅颈微低,露出细腻的后颈。化妆师用貂毛刷蘸取蜜桃色腮红,不敢用力,怕惊碎她皮肤里透出的光。镜中的女孩,眉如远黛,唇若春樱,可睫毛却像受惊的蝶,扑簌簌扇动,在脸颊投下颤动的影。她无意识地攥紧裙摆,指尖把白纱揉出细小的漩涡——那是紧张开出的花。
“念星姐,你看上去像把星星穿在了身上。”化妆师轻声哄她笑。苏念星弯了弯嘴角,却没能松开指尖。昨夜她睁眼到天亮,把与未来有关的画面拆成帧,一帧帧数给腹中的小生命听:爸爸的手指、妈妈的吻、摇篮曲、还有今天——会被整座城记住的今天。
敲门声三声,不轻不重,像心跳。温博远推门进来,灰色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手里捧一只白色丝绒盒。盒子被打开的瞬间,光自己先逃了出来——婚纱躺在黑丝绒上,像一段被月光浸透的银河。象牙白蕾丝用银线绣出星图,抹胸弧线沿着锁骨起伏,薄纱自腰际倾泻,水钻碎成星屑,羽毛缀成云翼。温博远没说话,只把盒子往前递了一寸,像递上整个宇宙的温柔。
穿婚纱时,伴娘们屏住呼吸,指尖挑起一层又一层纱,像在拆解一朵昙花。最后一粒钩扣合拢,化妆师把长达三米的头纱放下,星图从发顶流淌到脚踝。镜中女孩忽然变得陌生——眉眼沉静,唇角却燃着隐秘的火焰,像一颗被命运点燃的星。苏念星伸手触碰镜面,指尖冰凉,她却笑了:原来幸福有形状,是裙摆扫过地毯的沙沙声,是头纱拂过后颈的痒,是那个人站在红毯尽头,把余生写成她的名字。
温博远站在她身后,眼眶微红。他想起十岁的苏念星,穿着校服裙,在温家后院追蝴蝶;想起二十岁的苏念星,蹲在律所门口哭到失声;想起二十三岁那个雨夜,她拖着行李箱敲开他的门,说“哥,我没家了”。此刻,她一身星光,回头喊他“哥”,他忽然明白:所谓长大,是把一路玻璃碴走成钻石路。他伸手,臂弯像一座桥:“走吧,哥送你渡这条银河。”
楼梯旋转,裙摆旋转,时光也旋转。陆母在楼下抬头,一秒泪目。她迎上去,握住苏念星的手,掌心滚烫:“以后妈给你撑腰,那小子敢让你皱一下眉,我让他爸家法伺候。”苏念星鼻尖发酸,却笑得明亮:“妈,他舍不得。”
老陈躬身:“少夫人,陆先生已在星轨尽头等候。”
星轨——那是红毯,是灯带,是她即将踏上的光年。苏念星深吸一口气,把颤抖藏进呼吸,把忐忑藏进微笑。大门缓缓拉开,婚礼进行曲像潮水涌来,第一束阳光穿透雾气,恰好落在她肩头,像神只亲手加冕。
宾客回头,呼吸同步停滞。手机镜头齐刷刷抬起,却没人按下快门——谁都不敢惊扰这一刻。红毯尽头,陆廷渊立于花艺拱门下,黑西装剪裁出锋利的夜,白领结却像破晓。他没有笑,目光却滚烫,穿过人海,穿过雾,穿过她所有旧日的伤口,烙下一个新的名字:陆太太。
一步、两步、三步。苏念星数着心跳,裙摆扫过红毯,像潮汐舔舐海岸。水钻折射万道光,她把整片银河披在了身上,也把整颗心剖开展给他看。十步之遥,她看清他眼尾那粒小小的痣,看清他喉结隐忍的滚动,看清他伸向她的那只手——掌心脉络清晰,写着她未来的地图。
温博远停步,把她的手交出去,像把风筝线交给风。
“带她走,”他声音哑却亮,“带她去看更远的星空。”
陆廷渊没说话,只收紧五指,将她整个包裹。指尖相触的刹那,苏念星听见“咔哒”一声——那是钥匙转动了锁,是漂泊的星找到了轨道,是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页,却也是序章。
就在两人转身,准备面向牧师时,天空忽然传来低沉的轰鸣。不是礼炮,不是乐鼓,是钢铁撕裂空气的咆哮。三架直升机呈三角阵型,压低高度,螺旋桨掀起飓风,把白纱吹成狂舞的鹤,把玫瑰吹成离弦的箭。宾客惊呼,座椅翻倒,星图灯光剧烈晃动,像银河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
老陈的对讲机里传出嘈杂的电流声:“外围空域被黑码入侵!重复,黑码入侵!”
陆廷渊第一反应是把苏念星按进怀里,用背脊挡住所有可能的十字线。他低头,唇贴在她耳廓,声音沉到只有她能听见:“别怕,我在。”可那语气,分明是狮子低吼,带着血与火的腥甜。
机舱门滑开,黑色索降绳抛下,戴墨镜的男人鱼贯而出,靴底踩碎红毯,像墨汁溅进牛奶。为首那人抬手,露出指间银色手提箱——箱体印着一枚暗紫星徽,在日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陆廷渊脸上,薄唇开合,无声吐出两个字:
“交人。”
风把这两个字撕得七零八落,却撕不碎陆廷渊眼底陡然升起的戾气。他把苏念星护得更紧,手掌覆在她小腹,那里藏着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藏着整个陆氏的下一任继承人。
星光依旧,玫瑰却开始枯萎。
婚礼的钟声,被直升机的轰鸣碾碎。
红毯尽头,誓言未启,硝烟先至。
而苏念星,在陆廷渊的臂弯里,抬头望向那被螺旋桨搅碎的天空——
她看见,一颗流星正穿过混乱,拖着长长的尾焰,像要把这场突如其来的黑夜,重新点燃成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