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带着砂砾和冰雪的颗粒,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空气干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一把冰碴,直透肺腑。这与京城那种潮湿阴冷的寒意截然不同,是一种更为直接、更为蛮荒的凛冽。
陈七童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顾青囊身上,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艰难。脚下的土地坚硬冻土,布满了碎石。腰腹间那九根冰魄银针传来的刺骨寒意,与寂灭本源被强行压制后散发的死寂冰冷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和思维。魂灯那点幽蓝星火,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和身体状况下,更是摇曳不定,只能勉强维持着意识不散。
顾青囊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连续动用“迷神返魂香”和冰魄银针,又耗费大量本源力量为他压制反噬,老者原本就佝偻的身形此刻显得更加瘦小,脸色灰败,呼吸间带着沉重的杂音,仿佛随时会倒下。但他搀扶着陈七童的手臂,依旧稳定,那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们并未走向黑石城那高大却斑驳、戒备森严的正门,而是沿着荒草丛生、堆满垃圾和积雪的城墙根,绕向了城池的侧后方。这里更加破败,城墙甚至有几处坍塌的缺口,只用粗糙的木栅栏勉强修补,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某种……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
显然,这是黑石城的贫民区或者说灰色地带,三教九流汇聚,管理混乱,但也更适合藏匿。
顾青囊似乎对这里并不陌生,他搀扶着陈七童,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狭窄、泥泞、两侧歪歪扭扭挤满了低矮土坯房和破烂帐篷的小巷。巷子里光线昏暗,一些穿着臃肿破旧皮袄、眼神或麻木或凶狠的人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投来审视、贪婪或漠然的目光。
陈七童能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在他和顾青囊身上停留,尤其是在他明显重伤虚弱的状态上流连。他体内魂力虽近乎枯竭,但那历经生死磨砺出的冰冷杀意,却如同实质般微微散发开来,让几个原本蠢蠢欲动的身影下意识地缩回了阴影之中。
在这里,软弱即是原罪。
最终,顾青囊在一间看起来比周围更加破败、门板歪斜、连招牌都没有的低矮土坯房前停了下来。房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黑紫色草药,在寒风中摇晃,散发出苦涩的气味。门旁堆积着一些冻硬的、不知名野兽的骨骼和破损的陶罐。
就是这里了?陈七童看着这间仿佛随时会倒塌的“药铺”,心中微沉。
顾青囊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木门,搀扶着陈七童走了进去。
门内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屋子中央一个泥土垒砌的、冒着微弱火苗的土灶,提供着些许光和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各种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比外面更加刺鼻。四面墙壁被烟熏得漆黑,上面钉着一些木架,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矿石、甚至还有一些浸泡在浑浊液体中的、形态诡异的器官。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脏兮兮熊皮袄、头发胡子如同乱草般纠缠在一起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巨大的石臼前,用一柄沉重的石杵,沉闷地捣着里面的东西。那石杵每一次落下,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听到门响,那魁梧背影的动作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刀疤和冻疮痕迹的脸,皮肤粗糙如同老树皮,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雪原上的孤狼,带着一种野性的警惕和冷漠。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顾青囊身上,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扫过被他搀扶着的、气息奄奄的陈七童,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顾……老头?”魁梧汉子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北疆口音和一丝难以置信,“你还没死?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黑石城来了?还带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小崽子?”
他的语气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粗鲁,但陈七童却敏锐地察觉到,那冷漠的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旧识重逢的复杂情绪?
顾青囊似乎对汉子的态度习以为常,他喘了口气,沙哑道:“巴图,废话少说。找个地方让他躺下,他伤得很重,需要立刻处理。”
名叫巴图的魁梧汉子盯着顾青囊看了几秒,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陈七童,尤其是他腰腹间那隐隐透出寒气的银针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啐了一口唾沫,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妈的,就知道给老子找麻烦!里边有个破炕,把他扔上去!死了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这黑石城,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他嘴上骂骂咧咧,却还是让开了身子,指了指土灶后面一个用土坯垒砌的、铺着几张破烂兽皮的矮炕。
顾青囊不再多言,搀扶着陈七童,艰难地将他挪到炕上躺下。冰冷的兽皮触碰到身体,让陈七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巴图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顾青囊动作麻利地检查陈七童的状况。当顾青囊掀开陈七童的衣襟,露出腰腹间那九根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魄银针,以及银针周围那一片仿佛被冻得坏死、呈现出青黑色的皮肤时,巴图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冰魄针?还用了‘玄冥镇魂丹’?”巴图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惹上了什么麻烦?连你这老家伙都搞不定,要用上这种手段?”
顾青囊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道:“别问那么多。你这里有没有‘暖玉膏’?或者性质温和、能滋养魂体的药材?他魂灯受损,急需稳固。”
“暖玉膏?老子这破地方哪有那等金贵玩意儿!”巴图嗤笑一声,“滋养魂体?你以为这里是你们中原那些大门派的丹房吗?”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目光却再次扫过陈七童腰间的银针和那死寂的皮肤,眉头皱得更紧。他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用兽皮覆盖着的木箱前,翻找了一阵,最终拿出一个黑乎乎的陶罐,扔给顾青囊。
“喏,这是用‘地火蜥’的血和‘温阳草’根熬的‘火蜥膏’,药性燥烈,但驱寒补气效果还行。能不能扛住,看他的造化。”巴图瓮声瓮气地说道,“至于魂体……老子这里只有这个。”
他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脏兮兮油布包裹的小袋子,解开后,里面是几块指甲盖大小、颜色深蓝、表面布满白色霜纹、散发着微弱寒气的……冰块?
不,不是普通的冰块。陈七童在那东西被拿出的瞬间,心口那簇微弱摇曳的魂灯星火,竟然不受控制地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冰凉气息,顺着呼吸涌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连腰腹间那刺骨的寒意似乎都缓解了少许!
“这是……‘玄冰髓’的碎屑?”顾青囊接过那小袋深蓝色冰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从哪里弄来的?”
巴图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粗声粗气道:“老子自然有老子的门路。这玩意儿性子太寒,寻常人碰了直接冻僵魂魄,也就你们这些修炼阴寒功法的怪胎可能用得上。怎么?有用?”
顾青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捏起一小块深蓝色的“玄冰髓”碎屑,放在指尖仔细感受。那碎屑触手冰凉刺骨,但其寒意却与寂灭本源的毁灭死寂不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极致的、蕴含着天地灵气的阴寒精华。
他眼中光芒闪烁,似乎在快速推演着什么。片刻后,他看向陈七童,沉声道:“或许……巴图歪打正着。这‘玄冰髓’碎屑,性质至阴至寒,但其寒意精纯,不含毁灭意韵。若以特殊法门,辅以‘火蜥膏’的燥热药力作为引导和缓冲,或可尝试用它来暂时‘冻结’并‘滋养’你那濒临崩溃的魂灯,为其争取一丝喘息和恢复之机,甚至……能稍微安抚那躁动的寂灭本源。”
他顿了顿,语气极其严肃:“但这方法极为凶险!‘玄冰髓’寒气霸道,稍有不慎,便可能直接冻碎你的魂灯,或者与寂灭本源产生不可预知的冲突,后果不堪设想!你……敢不敢一试?”
陈七童躺在冰冷的兽皮上,感受着体内那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寂灭本源和摇摇欲坠的魂灯,又看了看顾青囊手中那散发着精纯寒气的深蓝色碎屑。
他没有丝毫犹豫。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
“来吧。”他闭上眼,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青囊深吸一口气,对巴图道:“准备热水,干净的布。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
巴图看着两人视死如归的神情,撇了撇嘴,但还是依言走到门口,那魁梧的身躯如同门神般堵住了唯一的入口,一双狼眼警惕地扫视着外面昏暗的巷子。
顾青囊不再耽搁。他先是将那罐药性燥烈的“火蜥膏”取出一些,用热水化开,以内息催动,使其化作一股温热却带着刺痛感的药力,缓缓涂抹在陈七童心口和腰腹周围的穴位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热力屏障。
接着,他拿起那几块“玄冰髓”碎屑,双手合十,一股柔和却玄奥的力量自他掌心涌出,包裹住碎屑。那深蓝色的碎屑在他的力量催动下,竟然开始缓缓融化,化作一缕缕极其凝练、如同活物般的深蓝色寒流!
顾青囊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显然催动这“玄冰髓”对他消耗极大。他引导着那缕深蓝色寒流,小心翼翼地、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般,缓缓渡向陈七童的心口——那魂灯所在之处!
就在那深蓝色寒流接触到他皮肤的刹那——
轰!
陈七童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万丈玄冰深渊!一股远比冰魄银针更加纯粹、更加极致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识海,直逼那簇微弱的幽蓝魂火!
魂灯疯狂摇曳,光芒急剧黯淡,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与此同时,腰部核心那被暂时压制的寂灭本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同属阴寒、却性质迥异的强大力量,猛地躁动起来,散发出更加冰冷暴戾的气息,试图冲击冰封!
内外夹击!冰火(寒与寂灭)交攻!
陈七童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七窍之中,之前那黑色的血丝再次渗出,甚至带着一丝冰蓝色的寒气!
“紧守灵台!意念为灯!引玄冰之气,镇魂灯之火!”顾青囊低吼着,双手稳稳地按在陈七童后背,那温和却坚韧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涌入,强行引导着那缕深蓝色寒流,如同最精巧的工匠,试图将其缠绕、融入到那摇曳的魂灯星火之中!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而精妙的平衡过程。如同在狂风暴雨中,试图用冰来加固一座即将崩塌的灯塔。
陈七童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冰冷中沉浮,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炸裂。他死死守住脑海中最后一点清明,全部意志都集中在那簇幽蓝的星火上,按照顾青囊的指引,尝试着去接纳、去引导那入侵的玄冰寒气。
起初,玄冰寒气与魂灯光芒激烈冲突,相互湮灭,带来更剧烈的痛苦。
但渐渐地,在那股外力的强行调和与陈七童自身顽强意志的引导下,那精纯的玄冰寒气,似乎真的开始被魂灯那独特的、介于生死之间的性质所吸引、所容纳!
幽蓝的魂灯光芒,在玄冰寒气的包裹下,不再仅仅是摇曳的火苗,而是开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如同冰晶般的光泽!虽然光芒依旧微弱,但其本质,似乎变得更加稳定、更加坚韧!那仿佛随时会崩溃的虚无感,被一股沉凝的、冰冷的“实质感”所取代!
而腰部核心那躁动的寂灭本源,在感受到魂灯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玄冰气息的“稳固”后,那疯狂的冲击似乎也微微一滞,仿佛有些困惑于这同源却又不同的力量。
有效!
顾青囊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手下丝毫不敢放松,继续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剩余的玄冰寒气,缓缓滋养、加固着那如同冰晶般的魂灯。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缕深蓝色寒流被魂灯彻底吸收、融合,陈七童体内那场惨烈的冲突,终于缓缓平息下来。
他瘫软在兽皮上,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嘴唇青紫,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但在他心口深处,那点魂灯星火,却已然彻底变了模样。
它不再是一簇摇曳的火焰,而是化作了一粒约莫米粒大小、通体呈现出幽蓝与深蓝交织、如同冰封宝石般的……灯晶!
光芒内敛,冰冷而稳定地搏动着,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与坚韧。虽然力量远未恢复,但其本质,似乎经历了一次涅盘般的蜕变。
而腰部核心的寂灭本源,也暂时被这融合了玄冰气息的、更加稳固的魂灯所压制,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是那冰冷的威胁感,依旧如影随形。
顾青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巴图回头看了一眼炕上如同冰雕般的陈七童和疲惫不堪的顾青囊,粗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道:
“算这小崽子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