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返魂香”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无形的蛛网,依旧粘附在乌篷船狭小的空间内,试图钻入每一个细微的缝隙,撩拨着生灵最本能的昏沉睡意。
陈七童紧守灵台,魂灯幽蓝的光芒在识海中稳定燃烧,如同暴风雪中坚守的灯塔,将那无孔不入的药力牢牢隔绝在外。然而,方才为了对抗香气,强行运转功法,本就未曾完全恢复的魂力再次被大量消耗,此刻如同退潮后的海滩,显露出干涸的底色。
更糟糕的是,腰部核心那处被银针药力强行禁锢的所在,传来一阵阵愈发清晰、愈发剧烈的悸动。仿佛那丝沉寂的寂灭本源,被外界的危机、体内的虚弱以及那奇异香气的刺激共同引动,再次变得躁动不安。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刺痛,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沿着被拓宽加固的经脉,向着四肢百骸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再次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扶在膝盖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顾青囊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老者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干枯的手指快如闪电,再次搭上了陈七童的手腕。一股比之前更加凝练、带着探查意味的温和力量迅速涌入。
“不好!”顾青囊眉头紧锁,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寂灭本源反噬加剧!是那‘迷神返魂香’刺激了它?还是你之前强行催动魂力,打破了老夫设下的平衡?”
他的力量在陈七童体内巡行,能清晰地“看”到那丝漆黑如墨、散发着绝对死寂与冰冷意韵的能量,正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疯狂冲击着银针与药力构筑的壁垒。那壁垒已然摇摇欲坠,布满了细密的裂痕。而陈七童自身的魂力,却如同即将燃尽的灯油,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
陈七童牙关紧咬,试图再次运转《幽魂养灯篇》,引导魂力镇压。但魂灯火焰摇曳不定,光芒黯淡,每一次试图凝聚力量,都引来寂灭本源更加狂暴的反扑,以及灵魂深处传来的、仿佛被寸寸碾碎般的剧痛。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蜷缩在冰冷的船板上,指甲深深抠入木质船板,留下几道带血的划痕。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冰冷的死寂之间反复拉扯,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和那源自本源的、毁灭一切的嘶鸣。
顾青囊脸色铁青,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九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魄银针。他出手如电,手法玄奥,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九根银针分别刺入陈七童心口、腰腹、头顶等九处大穴!
银针入体,发出细微的嗡鸣,针尾剧烈震颤,散发出极寒的气息,试图再次冰封、镇压那躁动的寂灭本源。
同时,他又取出之前给陈七童服用过的、那瓶颜色漆黑、药性极寒的丹药,不由分说,将剩余的小半瓶尽数倒入陈七童口中。
双管齐下!
冰魄银针的极寒之力与丹药的镇压药力汇合,如同两道冰冷的洪流,狠狠撞向那肆虐的寂灭本源!
轰!
陈七童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冰火两重天!一边是银针丹药带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冷,一边是寂灭本源那焚尽万物、归于虚无的冰冷暴戾!两股同样冰冷、性质却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展开了惨烈的厮杀与湮灭!
他的身体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眉毛、发梢都挂上了冰晶,但体内的剧痛却并未减轻,反而因为这两种极端力量的冲突,变得更加撕心裂肺!他蜷缩的身体绷紧如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七窍之中,竟隐隐有黑色的、带着寂灭气息的血丝渗出!
“撑住!小子!紧守魂灯!意念不灭,灯芯不熄!”顾青囊低吼着,双手虚按在陈七童后背,那温和却坚韧的力量不顾消耗地疯狂涌入,试图护住他最后的心脉与魂灯核心。
然而,那丝寂灭本源的本质实在太高,乃是源自幽冥凶器“孽骸”的核心力量,其暴戾与毁灭性,远超寻常。顾青囊的银针丹药和渡入的力量,虽然玄妙,但在他自身状态不佳、且修为大跌的情况下,也只能勉强延缓其反噬的速度,无法根除。
乌篷船依旧在无声地滑行,船尾那蓑衣船夫仿佛对篷内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摇着橹。
船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一些,但依旧阴沉,浓雾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因为靠近北方,空气中多了一丝凛冽的寒意。河道两侧的景象也从荒芜的乱葬岗,逐渐变成了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林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
陈七童体内的冲突终于因为外力介入和自身意志的顽强抵抗,暂时达到了一个危险的平衡。寂灭本源被重新压制回腰部核心,被九根冰魄银针和残余药力构筑的、更加厚重却也更加脆弱的冰封所禁锢。魂灯那点幽蓝的星火,虽然黯淡得如同萤火,却依旧顽强地燃烧着,只是其光芒中,似乎也多了一丝被寂灭气息侵染的、不祥的灰黑。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仿佛灵魂被掏空般的虚弱。陈七童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被冷汗和冰水浸透,瘫软在船板上,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顾青囊也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比陈七童好不到哪里去,显然刚才的救治对他消耗极大。他缓缓收回手,看着昏迷过去的陈七童,眼中充满了忧虑。
“寂灭蚀体,魂灯将熄……这次的反噬,比想象的更严重。银针和丹药只能暂时压制,治标不治本。若不能尽快找到彻底炼化或平衡之法,下次爆发,恐怕……”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陈七童的状态,确认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后,才疲惫地靠在篷壁上,闭目调息。
小船继续向北。
当陈七童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冷。并非来自外界的天气,而是源自体内那被强行冰封的寂灭本源,以及魂灯过度消耗后带来的空虚感。
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自己依旧躺在乌篷船内。身下垫了一件顾青囊的旧袍子,稍微隔绝了船板的冰冷。顾青囊坐在对面,正就着篷外透进来的、阴沉的天光,擦拭着那套冰魄银针。
“醒了?”顾青囊头也不抬,沙哑地问道。
陈七童尝试动了一下,全身如同散架般酸痛无力,尤其是腰部,仿佛压着一块万载寒冰,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魂灯的光芒微弱得可怜,仅仅能维持最基本的意识清醒。
“我们……到哪儿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已经出了京畿地界,进入河朔道的范围了。”顾青囊收起银针,看向他,“你昏迷了大半天。寂灭本源的反噬暂时压下去了,但你的情况很不乐观。魂灯本源受损,经脉也多有暗伤,需要静养和特殊的药物调理,否则根基有损,日后修行难有寸进。”
陈七童沉默着,感受着体内那糟糕的状况,心中一片冰冷。好不容易挣脱王府的追杀,却又陷入这等绝境。
“可有……解决之法?”他问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
顾青囊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根治之法,老夫不知。或许《幽魂养灯篇》的后续篇章中有记载。但缓解与压制之法,并非没有。北疆苦寒之地,却生长着一些至阴至寒的奇物,如‘玄冰髓’、‘九幽草’等,其性虽寒,却与寂灭本源的毁灭之意不同,乃是纯粹的阴寒精华,或可用来中和、滋养你那濒临崩溃的魂灯,甚至……暂时充当寂灭本源的‘容器’,缓解其反噬。”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北疆民风彪悍,修士也多走阴寒、煞气一路,或许能找到一些偏门的丹药或功法,对你目前的状况有所帮助。但这一切,都需要等你伤势稳定,魂力恢复一些之后,再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先稳住伤势。”
陈七童默默点头。顾青囊的分析与他的判断一致。北疆,既是他躲避追捕的藏身之所,也可能成为他解决体内隐患的契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摇橹的蓑衣船夫,忽然用橹在船帮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顾青囊神色一凛,立刻掀开篷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前方的河道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湍急了不少。远处,一座黑沉沉、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城池轮廓,在阴沉的天色和尚未完全散尽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城池依山而建,墙体斑驳,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与边塞特有的粗犷、肃杀之气。
而在城池之外的河道岔口,设有一座简陋的水寨,几面破烂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隐约可见一些穿着皮甲、手持兵刃的兵卒在巡逻。虽然不如京城的税卡森严,但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前面是‘黑石城’,河朔道最北边的军事重镇之一,也是进入北疆荒原前的最后一个大型补给点。”顾青囊缩回头,沉声道,“水寨盘查虽不如京城严密,但你这副样子,太过显眼。我们得在这里下船,绕路进城。”
他看向陈七童:“能走吗?”
陈七童咬紧牙关,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每动一下,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势和那被冰封的寂灭本源,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和刺骨的寒意。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顾青囊不再多言,对着船尾的蓑衣船夫做了一个手势。
乌篷船立刻改变了方向,不再朝着水寨驶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滑向河道一侧杂草丛生、人迹罕至的河岸。
船身轻轻一震,靠在了岸边。
顾青囊率先下船,然后回身搀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陈七童。那蓑衣船夫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言语,待两人下船后,便摇着橹,将小船再次驶入河道中央,很快便消失在下游的雾气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站在冰冷坚实的土地上,陈七童深吸了一口带着北方特有凛冽和荒芜气息的空气,抬头望向远处那座黑沉沉的城池。
黑石城。
北疆的门户,也是他亡命生涯的又一个起点。
腰间的冰冷与魂灯的微弱,如同沉重的枷锁。前路未知,杀机四伏。
但他眼中那点幽蓝的星火,却在寒风中,顽强地、冰冷地,燃烧着。
活下去。
变强。
然后,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