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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暮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关羽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北伐中原,犁庭扫穴,以曹丕之血祭奠翼德!这宏大的图景,这堂堂正正的复仇之路,与他之前那近乎自毁的决绝念头,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抱着那冰冷的木匣,僵立在原地,凤目之中光芒急剧闪烁,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北上许都,不过是匹夫之勇,十死无生,于大事无补,或许正中了曹丕下怀。而留下……留下意味着暂时放下对大哥的执念,意味着要与这囚禁自己近两年的江东势力合作,甚至……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变节”。
可是,“国士”二字,以及那“三军前锋”的承诺,又像是一簇炽热的火焰,点燃了他那几乎已经冰封的热血。他关羽一生,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所求者,无非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建不世之功,报知己之恩。若真能手持青龙偃月,统帅千军万马,踏破许都,斩除国贼,既全了兄弟私义,又报了国家公仇,这……岂非正是他毕生所求?
然而,与江东合作,大哥那边……又当如何?三弟新丧,自己若转而与江东携手,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大哥?如何看待桃园结义之情?
各种念头如同狂暴的旋风,在他脑海中肆虐冲撞。他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悲愤,时而挣扎,时而又有一种被宏大目标召唤的悸动。
陈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给予他充分的思考时间。他知道,对于关羽这样骄傲到骨子里的人,任何逼迫都是适得其反,必须让他自己做出抉择。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过中天,清冷的辉光洒满庭院。终于,关羽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目中,混乱的光芒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与决断的平静。
他看向陈暮,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陈将军……欲北伐中原,可是真心?”
“天地可鉴,日月可鉴。”陈暮肃然道,“曹丕篡逆,人神共愤。暮虽不才,亦知汉贼不两立!北伐中原,匡扶汉室,乃暮与江东上下,矢志不渝之志!”
“好!”关羽重重吐出一个字,他轻轻将怀中的木匣放在石桌上,如同放下千钧重担,随即挺直了嵴梁,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似乎又回到了几分,“关某可以留下。”
陈暮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并未打断。
“然,关某有三事,需陈将军应允!”关羽目光灼灼,如同利剑,“若有一事不允,关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云长兄但讲无妨。”
“其一!”关羽竖起一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关某留下,并非降你!关某心中,汉室为正统!他日北伐,关某可为先锋,斩将夺旗,义不容辞!然,关某不听调亦不听宣,只为北伐曹魏一事,与将军合作!除此之外,关某仍是客卿,并非臣属!此节,须得明确!”
这是划清界限,保住最后的忠义名节和人格独立。陈暮毫不犹豫点头:“可!暮以国士待云长,自当以客卿之礼相敬!北伐之前,云长兄在江东,一切行动自如,绝无干涉!唯望云长兄亦能信守合作之约。”
“其二!”关羽竖起第二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复杂,“关某与大哥……汉中王,终究有结义之情。他日若在战场相见……关某……关某……”他顿了顿,终究艰难地说道,“关某会避开大哥中军主旗所在!”
这是他能为刘备做的,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让步。不与结义大哥直接刀兵相见。陈暮理解这份情义,再次点头:“此乃人之常情,暮亦不愿见云长兄为难。可!”
“其三!”关羽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暮心底,“他日攻克许都,擒获曹丕,需由关某亲手处置!以祭我三弟在天之灵!”
“此乃必然!”陈暮慨然应诺,“曹丕乃云长兄不共戴天之仇敌,亦是国贼,自当由云长兄手刃!暮,绝不与争!”
三个条件,陈暮全部应允。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折扣。
关羽深深地看着陈暮,似乎要确认他话语中的真诚。良久,他紧绷的脸庞微微松弛,抱拳,对着陈暮,第一次行了半个平辈之礼:“既如此……关某,愿与陈将军,结此北伐之盟!”
没有歃血为盟,没有繁文缛节,在这丹阳秋夜,庭院之中,两位当世豪杰,基于共同的敌人和复杂的情势,达成了一个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口头盟约。
关羽态度的转变,虽然仅限于高层极少数人知晓,但其带来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的。丹阳的守卫依旧存在,但气氛已从监视变成了保护性的警戒。关羽的活动范围被适当扩大,甚至可以有限度地在丹阳城内走动,邓艾依旧时常“拜访”,但话题已从试探变成了探讨江北军情舆图。
陈暮返回建业后,立刻与庞统、徐元、陆逊等核心心腹密议。
“关羽虽未彻底归心,然其既已答应合作北伐,便是巨大突破!”庞统难掩兴奋,“以其威望武略,若能为我所用,北伐之时,抵得上数万精兵!更可动摇北地人心!”
徐元则更显冷静:“然其约法三章,亦表明其心仍在汉室,仍在刘备。此盟约脆弱,需小心维系,不可令其感到被利用或怠慢。尤其需防曹魏与西蜀方面,再生事端,离间此盟。”
陆逊补充道:“江北皖口新城已成,满宠、张辽皆非易与之辈。北伐非旦夕之功,当前仍以巩固自身,疲敌耗敌为主。可令黄忠、邓艾继续施压,同时加紧水军操练,工坊全力赶制军械,待时机成熟,方可雷霆一击。”
陈暮采纳众议,一方面给予关羽极高的礼遇和尊重,令其参与一些非核心的军事讨论,尤其是关于曹魏北方防务的情报分析,投其所好,逐步加深其参与感。另一方面,江东这台战争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专注,为未来的北伐进行着隐秘而坚实的准备。
然而,暗流并未停歇。许都的曹丕很快通过细作得知了丹阳气氛的变化,虽然无法探知盟约细节,但关羽不再被严格限制的消息,足以让他警惕。
“关羽……竟未被张飞之死击垮?反而与陈暮走得更近?”曹丕眉头紧锁,感到事情有些脱离掌控,“司马仲达,此非吉兆啊!”
司马懿沉吟道:“大王勿忧。关羽傲骨天成,岂会轻易屈身事贼?其与陈暮,必是相互利用。然,此亦是我等之机会。可加大流言力度,尤其在西蜀散播,便说关羽已忘兄弟之仇,背弃桃园之义,投效江东,欲引江东之兵攻伐故主!刘备若闻此言,心中当作何想?”
一条更加恶毒,旨在彻底离间刘、关关系的毒计,再次从许都悄然蔓延开去。
成都,汉中王府。
张飞惨死的噩耗和阆中生乱的详细经过,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压得刘备几乎喘不过气。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鬓边白发丛生,整日坐在殿中,对着张飞生前喜爱的酒具垂泪。
“翼德……我的好兄弟……是大哥对不起你……是大哥没有看好你……”他反复念叨着,神情恍惚。
诸葛亮心中亦是悲痛,但他深知,此刻绝非沉溺于悲伤之时。他强忍悲痛,一边安抚刘备,一边竭力稳定朝局,处理阆中乱后的烂摊子,并严密封锁消息,尤其是关于张飞死因的真相。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都精心炮制的流言,还是如同瘟疫般,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传入了成都,传入了蜀中高层耳中。
“听说了吗?关将军在江东,并未受苛待,反而……反而与那陈暮过从甚密!”
“岂止过从甚密!据说已答应为江东效力,要引兵来打我们呢!”
“不可能!关将军义薄云天,岂是此等背信弃义之人?”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将军怎么死的?说不定就与……”
流言蜚语,如同毒刺,深深扎入本就因张飞之死而悲痛疑惧的蜀中集团心中。虽然诸葛亮极力弹压,但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这一日,刘备精神稍好,召诸葛亮议事。说着说着,便又提到了关羽,刘备泪眼婆娑:“也不知云长在江东,究竟如何了?听闻那陈暮并未为难他,若是……若是他能回来,我与他说说翼德之事,他心里也能好受些……”
诸葛亮看着刘备那充满希冀又带着无尽悲伤的脸,心中一阵刺痛。那些恶毒的流言,他如何敢告诉刘备?他只能勉强安慰道:“主公放心,云长非是常人,必能明辨是非,保全自身。待局势稍稳,亮再设法与江东沟通,探听云长消息。”
然而,就连诸葛亮自己,心中也难免升起一丝疑虑。丹阳传来的零星信息确实显示关羽处境有所“改善”,这改善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兄弟新丧、自身被囚的极端情况下,关羽的心志,是否会发生变化?
西蜀的天空,依旧被悲风和疑云笼罩。
丹阳城内,关羽站在新安排的、更为宽敞的居所院中,手中拿着一份由建业快马送来的密函。函中是江北最新的军情舆图,以及文聘、黄忠等人对魏军动向的一些分析判断,征询他的意见。
这是陈暮履行盟约,给予他尊重和参与感的实际行动。
关羽仔细看着舆图,手指在皖口、合肥等要地上划过,凤目之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近两年的软禁,并未消磨掉他的军事才华,反而让他有更多时间冷静思考江北的局势。
“满宠倚城而守,利在持久;张辽猛锐,然江淮水网纵横,其铁骑难以尽展所长。”他喃喃自语,随即取过纸笔,写下自己的看法,“……当以水军扰其粮道,以精卒疲其城防,伺其懈怠,或诱其出战,方可破之……”
写完之后,他放下笔,看着窗外。与江东合作,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一扇可以让他重新触摸战场、规划战略、甚至展望复仇的窗。这种感觉,冲淡了些许心中的悲恸和压抑。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桌角那个依旧放置着的、装有张飞首级的木匣时,心中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兄弟惨死的画面,与北伐复仇的宏图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这条路上,有复仇的火焰,有施展抱负的平台,但也充满了对昔日情义的背离和天下人的不解甚至唾骂。
“翼德……大哥……”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决绝,“或许……这便是天命吧。关某此生,若能踏破许都,手刃曹丕,既全了与你的兄弟之义,亦不负这七尺之躯平生所学……其他的,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拿起那份写好的分析,封入信函。这薄薄的几页纸,便是他投向新棋盘的第一颗棋子。盟书既立,便再无反悔之理。未来的血火征途,他已决定,与江东同行一段。至于终点在何方,或许,连他自己也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