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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冬的濡须口,江风凛冽如刀,卷起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坚固的坞寨壁垒。这座控扼大江咽喉的军事重镇,因一个人的到来,气氛变得截然不同。
关羽的临时居所暨议事堂,并未设在坞内最舒适宽敞的馆舍,而是选在了靠近前沿、视野极佳的一处临江石垒。这里原本是存放军械的库房,稍加改建,撤去了冗余装饰,只留下必要的桉几、地图架和一座巨大的江淮沙盘。推开北窗,皖口新城隐约的轮廓与对岸曹军巡弋的舟船便尽收眼底,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气与隐隐的兵戈铁锈味道。
邓艾肃立在一旁,详细禀报着濡须坞的详情:“启禀君侯,濡须坞现驻水步军合计一万二千人。其中,水军主力楼船五艘,斗舰、艨艟三十余艘,皆泊于内港。步卒八千,分守各处壁垒、望楼及旱寨。粮草囤积,可支三月之用。近期魏军动向,皖口满宠所部忙于加固城防,征集民夫,似无立即大规模进犯之意。合肥张辽所部,骑军频繁出哨,游弋于巢湖以西,意图不明,或为牵制……”
关羽静坐于主位,凤目微阖,似在养神,但那微微颤动的手指显示他正将每一项信息刻入脑中。待邓艾禀报完毕,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射沙盘上代表皖口新城的那座微缩模型。
“士载(邓艾字),皖口新城临江一侧,炮位几何?部署于何处?射程覆盖范围,可曾详查?”
邓艾心中一凛,这个问题直接切中了皖口防御的核心。他立刻上前,在沙盘上指点:“回君侯,据细作回报及我方观测,临江墙面共建有固定炮架十二座,分三层布置,覆盖江面及我坞寨出口。射程……约在二百步至二百五十步之间。具体位置,在此,此处,还有这里……”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旗精确标注。
关羽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又问:“张文远麾下骑军,近日出哨之频率、路线,可有图录?其惯常歇马、取水之处,位于何方?”
“这……”邓艾略一迟疑,“频率路线,斥候皆有记录,图录稍后便可奉上。至于歇马取水之处,多依巢湖支流,具体位置,尚需进一步探查确认。”
“嗯。”关羽不再追问,转而道,“将皖口新城结构图,及张辽所部近半年所有调动记录,送至我处。”
“诺!”邓艾躬身应命,心中对这位客卿的务实与犀利有了更深体会。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君侯虽无直接指挥之权,但其一言一行,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不容丝毫轻慢。他谨守着“客卿”与本军将领的界限,不问人事,不涉粮饷分配,只聚焦于敌情与战策,这份清醒的定位,反而更令人心生敬畏。
历阳,黄忠帅府。
黄忠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如松,环视麾下济济一堂的将领。除了邓艾已在濡须,文聘在京口总揽水军,江北陆路的主要将领几乎齐聚于此。
“诸位,”黄忠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关云长将军已奉主公之命,移驻濡须坞,参赞江北前沿军务。云长公之威名、韬略,东关之捷已见一斑。主公既以客卿之礼相待,委以重托,我等当同心协力,共御国贼。凡关将军有所垂询,需知无不言;凡关将军所划良策,当仔细参详,不得怠慢!”
众将齐声应诺:“谨遵老将军将令!”
然而,散去之后,各种议论难免在私底下流传。
一些原属荆州系的将领,如曾与关羽有过数面之缘的副将李丰叹道:“关君侯雄烈过人,昔日镇守荆州,北虏丧胆。今能得其指点,实为我军之幸。”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江东本土出身的裨将军周峻在回营途中,便对身边亲信都尉低语:“哼,客卿?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丹阳软禁两年,如今摇身一变,竟能‘参赞军务’,甚至‘临机决断’?我等血战经年,倒要听一降虏……呃,听一客卿指点不成?”言语间,不满与轻蔑几乎不加掩饰。
都尉附和道:“将军所言极是。谁知其心真伪?若其与刘备暗通款曲,我等岂非引狼入室?”
这类言论虽未敢公开宣扬,却也如暗流般在部分军士中涌动。黄忠与留守历阳的将领如陈武(非早逝那个,假设为同名将领)等有所耳闻,只能严加弹压,反复申明军纪,强调大局为重。整合来自不同派系、不同背景的军队,其难度不亚于直面战场上的强敌。
皖口新城,都督府邸。
满宠看着手中细作拼死送回的情报,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张辽坐在下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桉几。
“关羽……果真去了濡须坞。”满宠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陈暮好大的魄力,竟敢将此猛虎置于肘腋之间,也不怕反噬其身!”
张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伯宁(满宠字),云长之能,你我最是清楚。昔日白马之围,万军中斩颜良,其勇冠三军;镇守荆西多年,稳如泰山,其略不可小觑。如今他心怀怨愤,矢志复仇,其锋恐更胜往昔。他在濡须一日,我等便一日不得安宁。”
“不错。”满宠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濡须坞周边,“关羽此来,绝非仅仅坐镇。他必会寻求主动出击,以战立功,以血洗耻。文远,你以为,他会从何处着手?”
张辽也走到图前,指向濡须口与皖口之间的江段及北岸陆地:“江上,我军新建水寨尚未完全成型,恐是其目标。陆上,或会伺机切断我皖口与合肥之间的联系,拔除我前沿哨垒。”
满宠点头:“与其等他来攻,不若我等先行试探。”他转身,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传令:三日后,命蒋济领兵三千,伴攻濡须坞西侧二十里处的‘横江戍’。佯败,诱其守军出垒追击。文远,你亲率五千精骑,预先埋伏于‘七宝山’谷地,若有关羽派遣之援军至,务必予以重创!此战不求克复寸土,旨在掂量一下这位关云长,在江东军中,究竟能调动多少兵马,其反应速度、用兵习惯又如何!”
“另外,”满宠补充道,语气更加阴冷,“将前番那些‘刘备忌惮云长功高,借刀杀人,更默许陈暮害死张飞以绝后患’的流言,再多抄录千份,选派死士,务必射入濡须坞内,尤其是关羽居所附近!我要让这些话,日日在他耳边回响!”
张辽闻言,眉头微蹙,对于这等手段似乎略有不适,但深知战场无所不用其极,最终还是抱拳领命:“辽,遵令!”
成都,汉中王府的后园,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寂寥。
刘备独自坐在亭中,面前石桌上摊开的,正是那幅绘制精细的荆州旧舆图。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南郡、划过江陵、划过当年与关羽、张飞并肩作战的地方,眼神空洞而悲伤。
诸葛亮悄然走近,默默立于一旁,不忍打扰。
“孔明,”刘备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云长在濡须……那里风大,比丹阳冷多了。他……他的旧伤,不知是否会复发?”
诸葛亮心中叹息,温声道:“主公放心,陈暮既倚重云长,必不会在用度上短缺。江北军中亦有良医,云长会照料好自己的。”
“是啊……他会照料自己。”刘备喃喃道,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地图,“他一直都很会照料自己,也很会照料我和翼德……可现在,翼德没了,他在敌营……我……”他的话语哽住,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我这大哥,做得真是失败。”
诸葛亮神色一肃:“主公万不可作此想!三将军之逝,乃曹贼奸计,非主公之过。云长身在江东,亦是权宜之计,其心仍在汉室,仍在主公!如今之势,曹丕篡逆在即,国贼未灭,汉室未兴,正是主公忍辱负重,励精图治之时!”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低声道:“亮有两策,请主公决断。”
刘备抬了抬眼:“讲。”
“其一,对江东与云长之事,默许之,不闻不问。”诸葛亮羽扇轻摇,“既不公开承认关羽与江东合作,亦不指责其‘背弃’。维持联盟表象,使曹丕投鼠忌器,不敢全力东顾。此乃‘鸵鸟’之策,虽不光彩,然于眼下最为有利。”
“其二,对曹魏,示强于西。”诸葛亮手指点向舆图上的五丈原,“可安排一员猛将,伺机对曹真营寨发动一次猛烈突袭,不求扩大战果,但求展现我军仍有锐气,并未因荆州之变而一蹶不振。如此,既可防止曹魏因江东压力而增兵西线,亦可稍稍提振我军士气。”
刘备沉默良久,目光在地图上的荆州与五丈原之间徘回。最终,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低不可闻:“就……就依孔明吧。”
他终究没有再看那幅荆州图,缓缓起身,蹒跚着向室内走去,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苍老。
濡须坞,临江石垒。
夜深人静,唯有江涛拍岸与巡夜士卒规律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关羽独立院中,任凭冰冷的江风吹拂长髯。他手中紧握着那半块虎形玉佩,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几份由魏军射入或被细作散布的绢帛抄件,就放在身后的桉几上。上面那些关于“刘备杀弟”的恶毒言辞,他早已看过。他自然不信大哥会如此对待三弟,但这种流言的出现本身,就像毒虫般啃噬着他,让他对许都那个篡国逆贼的恨意更加炽烈,也对大哥在成都面临的困境感到揪心。
“大哥……翼德……”他低声自语,凤目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加坚毅的光芒取代,“曹丕!司马懿!尔等奸佞,祸乱家国,残害忠良,离间我兄弟……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转身回到屋内,巨大的江淮沙盘和铺满桉几的皖口新城结构图、张辽所部调动记录,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他点燃油灯,俯身仔细研究。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皖口新城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正面,而是反复在其侧后方的水道、支流、以及几处标注着魏军小型哨站或粮草转运点的位置徘回。邓艾今日呈上的张辽骑军出哨路线图,给了他新的灵感。
张辽用兵,猛烈而迅捷,善于捕捉战机,但也正因如此,其行动往往有其固定的模式和依赖的路径。尤其是其骑军,纵横驰骋,离不开水源与安全的歇脚点。
关羽的手指,沿着巢湖延伸向皖口的一条名为“栅水”的支流缓缓移动。根据记录,张辽的骑军多次沿此水岸活动,并在上游一处名为“逍遥陂”的河湾地带频繁出现。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皖口新城依赖合肥张辽的策应,若能设法重创甚至困住张辽一部,或切断其与皖口的便捷联系,必能使满宠孤悬惶恐,从而为后续攻打皖口创造战机。强攻新城不可取,但若能调动张辽,于其必经之路设伏……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逍遥陂”附近的一处狭窄谷地,那里是栅水河道转弯处,两侧丘陵林木茂密。
关羽提起朱笔,在代表那片谷地的沙盘边缘,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笔尖落下,仿佛带着金铁交击之声。
他直起身,望向北岸无尽的黑暗,眼中锐利的光芒似乎能穿透夜色,直抵那片他矢志征服的土地。
“欲拔坚城,先断其援。欲破猛虎,先设牢笼。”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决绝的杀伐之气,“文远,你我故交,沙场再见,便休怪关某,先为你备下这‘见面礼’了。”
星火已至江北,岂甘只作烛照?他要做的,是引燃这片江淮大地的燎原之火!而这第一步,便要从斩断魏军最锋利的爪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