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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编城的夏日,湿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水汽。士徽坐在冰鉴环绕的厅堂内,却依旧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他手中把玩的,是一封来自蜀汉王平的密信,信中语气客气,却暗含催促,询问交州方面此前承诺的“便利”何时能够兑现。
“便利?”士徽冷笑一声,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冰鉴,看着它被融水浸透、沉没。“我士家雄踞交州数十年,岂是任人驱策的走狗?”
心腹桓邻快步走入,低声道:“少主,江东留赞近日在苍梧频繁调动兵马,似有演武之意,其哨探亦越发接近我龙编边界。恐来者不善。”
士徽眼中厉色一闪:“陈暮这是要逼我表态了!他坐拥江东,兵强马壮,又何曾真正将我交州放在平等之位?名为臣属,实为附庸!如今西蜀伸手,曹魏亦暗中联络,正是我交州摆脱桎梏,自立于南疆的天赐良机!”
他站起身,在铺着象牙席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野心如同毒藤般在胸中疯狂滋长。“父亲老迈,只知守成,岂知乱世之中,不进则退!我士徽,岂能终生屈居人下?”
“少主之意是……”桓邻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紧张。
“机不可失!”士徽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决绝的狠厉,“与其坐等江东吞并,不如先发制人!留赞驻军苍梧,乃江东插入交州腹地的一颗钉子,若能拔除,则交州七郡,尽入我手!届时,无论西蜀还是曹魏,想要南疆安宁,都需与我士家好好谈谈!”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传我密令,召集各部心腹将领,三日后,于龙编校场,以巡边剿匪为名,秘密集结兵马!目标——突袭苍梧,擒杀留赞!”
“那……老主公那里?”桓邻有些迟疑。
士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冰冷取代:“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事成之前,务必封锁消息,绝不能让江东有所察觉!”
一场针对江东,蓄谋已久的叛乱,就在这湿热的交州首府,悄然拉开了序幕。
历阳,黄忠府邸。
魏延赤裸着上身,任由军医处理肩胛处那处恐怖的贯穿伤。药粉洒在翻卷的皮肉上,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窗外操练的士卒。
“文长,伤势未愈,还需静养。”黄忠拄着凤嘴刀走进来,看着魏延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叹了口气。他虽不喜魏延行险,但对其勇武亦是真心佩服。
“静养?”魏延嗤笑一声,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肩膀,牵动伤口,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张合那老小子就在淮北盯着,老子躺得住?再说,朝廷的封赏下来了,镇西将军,都乡侯……嘿嘿,陆伯言在寿春稳坐钓鱼台,便得了假节钺,总摄江北。老子在淮北拼死拼活,杀了个七进七出,就换来这点东西?”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愤。淮北血战,固然打出了赫赫威名,但麾下精锐折损大半,让他心痛如绞。而朝中那些关于他“鲁莽”、“损兵折将”的议论,更是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头。相比之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陆逊,却权柄日重,这让他如何能平衡?
黄忠皱了皱眉:“文长,慎言。陆都督坐镇中枢,统筹全局,其责其功,非比寻常。主公如此安排,自有深意。”
“深意?”魏延勐地回头,眼中锐光逼人,“老将军,你告诉我,是何深意?莫非我魏延就只能做这把冲锋陷阵、随时可弃的尖刀?他陆伯言便是那执刀之人?”
“你!”黄忠脸色一沉,“此等话,也是你能说的?莫非忘了为臣之本分!”
魏延梗着脖子,还想争辩,亲兵突然急匆匆闯入:“报!二位将军!寿春陆都督急令!”
魏延和黄忠对视一眼,皆感诧异。陆逊少有如此紧急下令之时。
传令兵单膝跪地,呈上令箭与文书:“都督令!着历阳黄忠、魏延二部,即刻提高戒备,加固城防,多备守城器械!并派出精干斥候,严密监控合肥李典及淮北张合所部动向!江北各军,即日起,没有都督府军令,不得擅自出击,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清晰而强硬,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魏延听完,脸色更加难看,一把抓过军令文书,扫了几眼,勐地摔在桌上:“不得擅自出击?他陆伯言是想把老子憋死在历阳吗?淮北新败,魏狗胆寒,正该趁势出击,扩大战果!他却要我们龟缩防守?”
黄忠拿起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花白的眉毛紧紧锁起:“伯言用兵,向来谨慎。他既如此严令,必有缘故。文长,切不可意气用事!”
魏延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憋屈!真是憋屈!” 他心中对陆逊的不满,因这道军令,而愈发炽烈。在他看来,陆逊这是在压制他的军功,是在用所谓的“大局”捆住他的手脚。
江北潜藏的将帅矛盾,因战略理念的不同和个人的意气,而悄然激化。
汉中,丞相府内却是一片宁静。诸葛亮轻摇羽扇,听着马良汇报各方动向。
“丞相,王平将军已对高定形成合围,其内部生变,有几个头领暗中联络,表示愿降。越嶲郡指日可下。雍闿见势不妙,已遣使送来降表,言辞恭顺,然要求颇多。”马良道。
诸葛亮微微颔首:“告诉王平,对高定,可允其部众编户,头领授以虚职,迁离故地。对雍闿,可虚与委蛇,暂缓用兵,待越嶲平定,再行处置。南中之地,需以抚为主,徐徐图之。”
“交州方面,士徽已有异动,其兵马暗中向苍梧方向集结,恐对留赞不利。”
诸葛亮羽扇停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士徽,豺狼之性,果不堪久居人下。他既欲动,便由他动。告诉我们在交州的细作,不必阻止,只需将消息,‘适时’地透露给江东即可。另外,回复王平,南中战事结束后,其所部不必急于回师,可陈兵于牂牁与交州边境,以为……‘声援’。”
马良立刻明白了诸葛亮的意图:“丞相是想借士徽之手,削弱江东在交州的势力,同时以此为契机,让我军势力渗透南疆?”
诸葛亮不置可否,只是澹澹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江东若失交州,则侧翼洞开,海运受阻。届时,无论他是欲保交州,还是北上争雄,都需付出更大代价。而我大汉,则可稳坐益州,经略陇右,静观其变。”
他走到巨大的天下舆图前,目光扫过交州那片广袤的区域:“更何况,交州士家,并非铁板一块。即便士徽事成,其内部亦难稳固。待其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我大汉收取南疆之机。”
一着暗棋,已然落下。诸葛亮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南中,更是那联通东西、俯瞰南海的战略要地——交州。
留赞驻守苍梧已有些时日。他本是江东宿将,性情刚直,对士家在此地的阳奉阴违早已不满。近日察觉到交州兵马异动,他更是加派了哨探,严加戒备。
然而,他终究低估了士徽的胆量和决心,也低估了交州本地势力对江东统治的抵触。
这一夜,乌云蔽月,狂风骤起。苍梧城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寂。
留赞正在府中查阅军报,忽听城外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报——将军!不好了!士徽反了!数万交州军正在攻打城门!城内……城内也有奸细作乱,打开了西门!”
留赞霍然起身,脸色剧变:“士徽安敢如此!”他立刻抓起佩剑,厉声道,“亲兵营,随我上城!其余各部,按预定计划,分守四门!立刻向建业、向京口求援!”
他快步冲出府衙,只见城中已多处火起,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百姓哭嚎声混杂在一起。叛军如同潮水般从洞开的西门涌入,与仓促应战的吴军绞杀在一起。
留赞目眦欲裂,挥剑连斩数名冲过来的叛军,大吼道:“不要乱!结阵!向外突围!”
然而,事发突然,叛军又是有备而来,人数远超守军。吴军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形势急转直下。
留赞身先士卒,率亲兵浴血奋战,试图杀向城门,重新夺回控制权。但叛军实在太多,箭矢如雨点般射来,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
“留赞!拿命来!”一声大喝,桓邻手持长矛,率领一队精锐直扑留赞!
留赞挥剑格挡,与桓邻战在一处。他虽勇武,但年纪已长,加之仓促应战,体力不支,渐渐落入下风。
“噗嗤!”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正中留赞大腿!他一个踉跄,动作稍滞。
桓邻抓住机会,长矛如毒蛇出洞,猛地刺入留赞胸膛!
留赞身体猛地一僵,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矛尖,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张口欲言,鲜血却已涌出喉咙。他高大的身躯,如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在泥水血泊之中。
主将战死,苍梧吴军彻底崩溃。或战死,或被俘,或四散逃入山林。
一夜之间,苍梧易主。士徽叛吴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伴随着血腥气,迅速传遍南疆!
消息传至建业时,正值朝会。
当信使浑身浴血、踉跄闯入武德殿,哭喊着报出“士徽反叛,苍梧失守,留赞将军……殉国!”时,整个大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陈暮勐地从御座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痛失大将的悲怆,在他胸中翻腾汹涌!
“士——徽!”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意,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强大的威压让殿内群臣几乎喘不过气来。
庞统、徐庶等人亦是脸色大变。他们料到交州不稳,却万万没想到士徽竟敢如此公然反叛,并且一举袭杀了江东大将,攻占了战略要地苍梧!
“主公息怒!”张昭率先出列,“士徽悖逆,罪该万死!然当务之急,是速派大军平叛,收复苍梧,稳定交州局势!”
“息怒?”陈暮猛地一拍御桉,坚硬的紫檀木桌面竟被他拍得裂开数道纹路,“留赞乃孤之心腹重将,为国镇守南疆,竟死于叛贼之手!苍梧乃交州门户,岂容有失!此仇不报,此耻不雪,孤有何面目立于这庙堂之上!有何面目面对留赞将军在天之灵!”
他目光如电,扫过群臣:“谁愿为孤,踏平交州,擒杀士徽,以慰留赞将军英魂?!”
“臣愿往!”
“末将愿往!”
贺齐、文聘等将领纷纷出列请战,群情激昂。
陈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庞统和徐庶:“士元、元直,你二人以为如何?”
庞统沉声道:“主公,士徽既叛,必与曹魏、西蜀有所勾结。平叛需快,需狠!然我军主力,贺齐将军部需镇抚山越,文聘将军水师需防备海上,陆逊都督坐镇江北,魏延将军新伤未愈……能抽调南下之兵力,恐亦有限。”
徐庶接口道:“更可虑者,西蜀王平已平定牂牁,其军陈兵边境,虎视眈眈。若我大军南下,蜀军趁虚而入,则交州局势将更加复杂。需有一员智勇双全之上将,统揽全局,方可应对。”
陈暮沉吟片刻,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传孤旨意!”
“擢升贺齐为平南都督,总领交州平叛事宜!自其本部兵马中,抽调两万精锐,即日南下!”
“令文聘,调集水师一部,运送兵马粮草,并自海路袭扰交州沿海,策应陆上攻势!”
“令陆逊,江北防线,务必万无一失!绝不可因南疆之事,让魏狗有可乘之机!”
“令霍峻,靖海营加强巡逻,严防曹魏或西蜀自海上干预!”
“再,”陈暮顿了顿,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传檄交州各郡!凡弃暗投明、助王师平叛者,既往不咎,论功行赏!凡附逆士徽、负隅顽抗者,城破之日,尽屠之!孤,要让天下人知道,叛我大吴者,是何下场!”
一道道杀气腾腾的旨意传出,整个吴国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战争的矛头,直指南方那片叛乱的疆土。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交州之乱,绝非孤立事件。其背后,必然闪烁着曹魏与西蜀的影子。这场平定叛乱之战,注定不会轻松。而刚刚经历淮北血战的吴国,再次面临着一场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