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瑱的马车在平康坊那处不起眼的宅邸前停下,他快步走入,项方沉默地紧随其后。
院内,宋濂早已等候多时,而他身边还站着一名满面风尘、难掩疲惫的年轻暗卫,显然是多日疾驰赶路所致。
那暗卫一见王玉瑱进来,立刻强打精神,便要单膝下跪行礼。
王玉瑱抢先一步抬手虚扶,阻止了他的动作,语气直接而紧迫:“不必多礼。你从杭州星夜兼程回来,有何重要消息?”
年轻暗卫稳住有些虚浮的身形,恭敬回道:“回公子话,属下抵达杭州后,很快便与当地的弟兄接上了头。
将公子吩咐探听宴长史消息的命令传达后,他们当夜便将这些时日搜集的所有相关情报都交给了属下。”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宋濂便捧着一摞约莫十几封密封好的信函递了过来。
王玉瑱接过这叠密信,却并未立即拆开查看,锐利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暗卫身上。
他追问道:“除了这些书面情报,可还有别的发现?任何细节,无论多琐碎,都不可遗漏。”
那暗卫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迟疑,目光下意识地快速扫视了一下房间内的宋濂和项方。
宋濂被他这小动作弄得一怔,随即佯装恼怒地笑骂道:“嘿?!你小子!这才出去几天,眼里就没我这个先生了?”
王玉瑱那因好友噩耗而始终笼罩着寒霜的脸上,此刻也难得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语气肯定:“无妨,直言便是。这间宅邸里,没有外人。”
得到王玉瑱的保证,那暗卫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确实还打听到一则秘闻,关乎宴长史的私事。
据说,宴长史与杭州城内一家名为‘水云间’的青楼中的花魁娘子交往甚密,关系非同一般。
但蹊跷的是,就在宴长史病逝的约莫半年前,那位花魁竟也离奇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更诡异的是,就在属下动身返回长安的前一天,杭州城外的乱葬岗上,被人发现了‘水云间’老鸨的尸体。
那尸体惨不忍睹,遍布严刑拷打的伤痕,连面容都被利器彻底毁去。
还是我们早年安插在水云间的兄弟,凭借其身上一处旧疤痕和衣物碎片,才勉强辨认出来的。
而自那以后,水云间的幕后老板便再未露过面,如同人间蒸发。”
王玉瑱听罢,眼神陡然变得幽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叠密信的边缘,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花魁失踪,老鸨被灭口且死前遭受酷刑,幕后老板隐匿……
这一切,都指向宴清之死绝非简单的病故,其背后必然隐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
片刻后,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位疲惫却难掩精干的年轻暗卫,语气缓和了些许:“辛苦你了,此行不易。待会儿让宋先生给你支取些银钱,好生休整几日。”
接着王玉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暗卫显然没料到公子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瞬,随即挺直嵴背,以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回答:
“回公子,属下是密卫死士,代号拾陆,没有名字。”
王玉瑱闻言微微一愣,目光转向身旁的项方,项方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确认了密卫体系的这一规则。
“好,我记住了。” 王玉瑱看着代号“拾陆”的年轻暗卫,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视。
“拾陆,你回头找宋濂领了赏银,好好休息。三日之后,来寻项方报到,我另有要事交代于你。”
“是!公子!” 拾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能被公子亲自点名交代任务,对密卫而言是无上的信任与荣耀。
他抱拳躬身,利落地退了下去。
待拾陆离开,王玉瑱拿起那叠密信,转身便欲离开。
宋濂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好奇的笑容:“诶?公子?您这就走了?不需要属下在一旁为您参详谋划一二吗?”
他实在是心痒难耐,对那些密信的内容充满了探究欲。
王玉瑱脚步不停,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这等小事,暂且就不劳您宋大先生费神谋划了。”
他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让宋濂瞬间垮下了脸:“你且记得,将嶲州那边新送来的盐场账目核对清楚,闲暇时,我会亲自抽查。”
宋濂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嘴角无奈地扯了扯,看着王玉瑱和项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只得悻悻然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账册。
……
马车在平康坊略显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厢内的王玉瑱低头看着手中那叠来自杭州的密信,指尖在火漆封口处几次摩挲,心绪复杂难言。
他渴望知道真相,却又莫名地畏惧拆开。
此刻,他心底竟荒谬地生出一丝希冀,宁愿宴清真的只是因身体羸弱、积劳成疾而病故,也好过是被卷入那肮脏的官场倾轧、死于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之中。
这自欺欺人的念头,或许是对逝去好友最后的一丝温柔。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行驶中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项方与另一人对话的声音,随即,一个清晰恭敬的询问声传入车厢:
“敢问尊驾之内,可是王府二公子王玉瑱?我家主人乃梁国公府大郎房遗直,见公子车驾经过,特命小的冒昧拦车,恳请公子移步,入楼内一叙。”
王玉瑱闻言,眉头微动,抬手掀开了侧面的车帘。
只见道旁一家清雅酒楼的门口,房遗直身着素色常服,身形挺拔,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望向自己的方向。
看到房遗直,王玉瑱心中了然。
房遗直与宴清当年同是弘文馆的学生,两人志趣相投,私交甚笃。
昔日宴清还在长安时,曾特意将性情端方、学识渊博的房遗直引荐给王玉瑱,三人曾有过数次愉快的交游,彼此脾性颇为投机。
在此刻见到房遗直,王玉瑱立刻明白,对方必然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他对着房遗直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即放下车帘,低声道:“项方,停车。”
他拿着那叠尚未拆封的密信,弯腰走下车驾。
房遗直见他下车,立刻迎上前两步,拱手为礼,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玉瑱兄。”
他顿了顿,目光触及王玉瑱手中那叠显然来自官方的文书(密信外观做了伪装),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语气变得更加艰涩,“宴兄…的消息,你…想必也已知晓了?”
王玉瑱看着他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沉痛,默默地点了点头,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
他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平稳却带着共同的沉重:“房兄,此处非谈话之所,我们进去详谈吧。请。”
“请。” 房遗直也不多言,同样伸手一引。
两人因同一位挚友的遽然离世而重聚,相随着踏入那间清静的雅阁,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酒楼空旷的廊道里。
……
酒楼雅间内,清幽静谧,与外面的市井喧嚣隔绝开来。两人相对而坐,项方与房遗直的随从皆默契地守在外面。
短暂的沉默后,王玉瑱率先开口,打破了凝重的气氛,语气带着适当的关切:
“房兄,梁国公的身体近来可好些了?听闻他已告假多日,在家中静养,朝中上下都十分挂念。”
房遗直微微欠身,神色恭谨地答道:“有劳玉瑱兄挂怀。家父前些日子确是染了风寒,加之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陛下特恩准其在府中将息。近来已好转许多,只是医嘱仍需静养,不宜过度操劳。”
他言语得体,将房玄龄的“病”归咎于年迈体衰与寻常病症,并未透露任何其他信息。
王玉瑱点了点头,不再深究此事。话题终究无法避免地回到了那个令人沉痛的名字上。
房遗直脸上的客套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惋惜与哀伤,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低沉:
“宴兄…唉,英年早逝,实在是天妒英才,令人痛惜。”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追忆与不解。
“他在杭州,虽非显职,却也一向勤勉,怎会突然就……
我记得他离京外放时,虽有不舍,却也意气风发,欲在地方上一展抱负。谁知如今,竟已是天人永隔。”
王玉瑱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面前的酒盏。
房遗直的惋惜是真诚的,这让他心中那份因怀疑而产生的冰冷杀意,稍稍融化了一丝,至少,在这长安城中,还有人与他一样,真心为宴清的离去而感到痛心。
“是啊,”王玉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那样的人,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话未说尽,但两人都明白,宴清的才华与风骨,绝不该止步于一个杭州长史,更不该如此不明不白地湮没在江南的烟雨之中。
雅间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衬得室内的哀思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