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根看着台阶下那个慷慨陈词,自我感动到热泪盈眶的男人,脸上的戏谑再也绷不住了。
她笑了。
不是轻笑,不是冷笑。
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无比滑稽可笑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清脆悦耳的笑声,在紫色的雾气中回荡,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广场。
格里高利那副悲壮殉道者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我主?”
他不解地看着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甚至要弯下腰去的少女,心脏猛地一沉。
“你……真是太有趣了。”
梅根直起身,用那根白皙的手指,轻轻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她那双无瑕的银色眼瞳里,倒映着格里高利茫然的脸,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看小丑表演般的愉悦。
“用肮脏的手段,维系一个摇摇欲坠的王国。”
“用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苟活。”
“用自己的堕落,等待一位新神的降临。”
梅根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紫色的蝴蝶在她脚边环绕飞舞。
“听起来,多么伟大,多么悲壮,多么……正确啊。”
她走到了格里高利面前,微微俯身。
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带着一丝冰冷的香气,钻进格里高利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么,伟大的守护者,格里高利大人。”
梅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的呢喃。
“你所谓的‘牺牲’,是怎么挑选的呢?”
格里高利猛地抬起头,想要辩解。
但梅根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让我们……一起看看吧。”
轰!
格里高利的眼前,世界消失了。
他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他的办公室里。
他对面站着的,是城东面包店的艾伦,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
“审判长大人,求求您,今年的税实在是太高了,我们一家真的活不下去了!”
艾伦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而他自己,格里高利,正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他脑子里的声音,被梅根清晰地,放大了一万倍,在整个广场上空回响。
【烦人的苍蝇。】
【正好,上面催着要一批‘魔女家属’交差。】
【就他们家吧。】
【还能把他那个刚成年的女儿,送给主教大人换个人情。】
画面破碎。
下一个场景。
边境的战场上,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因为偷吃了一块军用面包,被绑在柱子上。
“格里高利大人!我错了!我只是太饿了!”
士兵哭喊着。
而格里高利,正冷漠地看着他,脑子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蠢货。】
【正好,罗德里格那个杂种一直护着这小子。】
【杀了他,正好能敲打一下罗德里格。】
【还能把他的抚恤金给吞了,下个月又能去‘红磨坊’找那个最贵的舞女了。】
一幕又一幕。
一次又一次。
格里高利所有“伟大牺牲”背后的,那些卑劣的,自私的,肮脏的念头,全都被梅根毫不留情地挖了出来,公之于众。
广场上的人群,从最初的恐惧,变成了愤怒。
那些被“牺牲”者的家人,朋友,邻居,此刻都用能杀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瘫软在地的审判长。
“不……不是的……”
格里高利抱着头,疯狂地摇头,脸色惨白如纸。
“我是在保护他们!我是在保护这个国家!”
“保护?”
梅根收回手指,脸上的笑容变得冰冷。
“你教会了士兵抢劫平民,教会了官员贪污腐败,教会了人民互相揭发,彼此背叛。”
“你管这叫保护?”
她一脚踩在格里高利的头上,将他的脸狠狠踩进冰冷的石砖里。
“你不是在维系这个国度。”
“你只是在它的尸体上,养肥了你自己这只蛆虫。”
“你不是在等待新神。”
梅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冰锥,刺进格里高利的灵魂深处。
“你只是害怕旧神归来,清算你的一切。”
“你所谓的悲壮,所谓的牺牲,所谓的忍辱负重……”
梅根的脚下,微微用力。
“不过是你这条卑劣的,懦弱的,又贪婪的狗,为了活下去,给自己编织的,最好笑的谎言!”
“啊——!!”
格里高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他那套坚不可摧的,用以自我催眠的逻辑闭环,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他不是英雄。
他不是守护者。
他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恶棍。
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小丑。
信念崩塌的痛苦,远比肉体的死亡更可怕。
他蜷缩在地上,像一个被抽走了脊椎的软体动物,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他的烦恼,他的绝望,他的自我认知彻底崩坏后的虚无,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真是……美味啊。”
梅根看着脚下这滩烂泥,那双无瑕的银瞳里,满是品尝到顶级佳肴后的满足。
她蹲下身,银色的长发拂过格利高利惨白的脸颊。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慈悲与诱惑,如同魔鬼的圣歌。
“迷途的灵魂,你的挣扎,我已看见。”
“你渴望成为基石,渴望成为阶梯,渴望你的罪恶能有价值。”
梅根的声音空灵,如在宣判。
“凡尘的灵魂,你背负的业已足够。此刻,我将为你揭示另一条路径——是升华,还是沉沦,皆在你一念之间。”
她伸出手,覆盖在格里高利的天灵盖上。
梅根伸出手,虚虚地覆盖在格里高利的天灵盖上,姿态如同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现在,告诉我。”
“你愿亲手将其铸成利剑,还是任其将你拖入永恒的深渊?”
格里高利猛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点光。
不是希望。
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的求生欲。
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眼前这个魔女的意思。
她要将他的罪,他的恶,他的野心,他的一切,都变成一种可以被利用的力量。
她要让他,永生永世地,背负着自己的罪孽活下去。
去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梅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带着致命的诱惑。
“选择吧,迷途的灵魂。”
“我愿意!”
格里高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梅根的脚下,用那张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疯狂地蹭着地面,像一条最卑贱的狗。
“我愿意成为您的使徒!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求您!求您赐予我!”
梅根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完美的弧度。
她缓缓站起身,俯瞰着脚下这条彻底驯服的狗,声音变得恢弘,带着法则确立般的庄严。
“于此宣告,汝之烦恼,已获形态!”
轰!
广场上所有飞舞的紫色蝴蝶,在这一刻同时静止,然后化作无穷无尽的幽光,如同倒灌的星河,疯狂涌入格里高利的体内。
“啊啊啊啊啊——!”
格里高利发出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身体被紫光洞穿,皮肤寸寸开裂,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翻滚的,由纯粹的烦恼与欲望构成的黑色淤泥。
他的骨骼在重塑,他的灵魂在被扭曲。
梅根的声音,在这场痛苦的升华中,继续宣判。
“汝之痛苦,已具权能!”
那些黑色的淤泥从格里高利的身体里涌出,在他的背后,凝聚成了一对巨大而丑陋的,如同由无数张痛苦人脸拼接而成的翅膀。
他那张原本阴鸷的脸,在紫光中迅速变得年轻,俊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自此刻起,汝即为吾之使徒,行走于世,诠释‘解脱’之真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
所有的紫光,全部收敛。
格里高利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变得年轻而有力的手,感受着体内那股由自己最深切的痛苦与罪恶转化而来的,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他笑了。
笑得癫狂,笑得虔诚。
梅根走到他的面前,语气转为低沉而亲密,如同在分享一个秘密。
“感觉如何?”
“这份由你最深切痛苦与烦恼转化而来的力量。”
“从此以后,你要永不停歇的去赎罪。”
“先从被你,伤害过的人开始吧……”
格里高利脸上的狂喜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一种更加深沉的,近乎于解脱的平静。
他深深地看着梅根,那双邪异的眼睛里,满是绝对的忠诚。
“感谢您的恩泽。”
他点头,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辆被遗弃的囚车。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他捡起了那截曾经束缚着梅根的,断裂的沉重镣铐。
“哗啦——”
他将冰冷的铁链,一圈一圈地,紧紧缠绕在自己的双手手腕上。
他将自己,锁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挺直了脊背,如同一个走向刑场的殉道者,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走向广场上那片因恐惧而分开的人群。
人群惊恐地向后退缩,给他让出了一片空地。
他就站在那片空地的中央,安静地站着,闭上了眼睛。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抖着从人群中走出。
她死死地盯着格里高利,浑浊的眼睛里,是刻骨的仇恨。
“我的儿子……就是被你抓走的!”
她冲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扇在格里高利那张俊美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广场的寂静。
格里高利的头被打得偏向一旁,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
这一巴掌,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还有我的女儿!她才十五岁!”
“我家的面包店!就是被你带人查封的!”
“还我丈夫的命来!”
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人们如同潮水般涌了上去。
拳头、石块、腐烂的蔬菜……所有能用来发泄的东西,都雨点般落在了格里高利的身上。
“打死他!”
“这个恶魔!”
“畜生!”
咒骂声、哭喊声、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场狂暴的审判。
格里高利就站在风暴的中心,任由所有的攻击落在身上。
他不躲,不闪,不还手,不辩解。
他只是承受着。
用这具刚刚获得的,强大的使徒之躯,承受着他曾经种下的所有恶果。
梅根坐在那冰冷的石座上,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闹剧。
她能清晰地“品尝”到。
人群中那份混杂着快意与痛苦的仇恨。
以及。
从格里高利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那份在极致痛苦中,夹杂着病态虔诚与解脱的,顶级的烦恼。
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圣洁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