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滑稽的笑脸面具,戴在伊莉丝小小的脸上,显得那么不协调。
面具太大,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能从面具的嘴洞里,看到外面那即将爆发的世界。
仇恨。
像野火一样重新在人群中烧了起来。
那个亚龙人卫兵的竖瞳里,重新燃起了对“两脚羊”的蔑视。
那个刚获得自由的人类农夫,也握紧了手里的锄头,准备砸向那颗长鳞的脑袋。
真实,比谎言丑陋一万倍。
就在第一滴血即将流下的瞬间。
“等等!”
是维拉。
这个红发短发的少女,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冲到了两拨人的中间。
她没有去劝架。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和农夫。
她伸出那把朴实无华的长剑,剑尖直指人群中那个还在因为“美学”被玷污而愤愤不平的亚龙人贵族。
“异端!”
维拉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才是真正的异端!”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个被剑指着的贵族。
“你……你胡说什么!”贵族涨红了脸,“我是在维护女神的荣光!”
“狗屁的荣光!”
维拉一口啐在地上,眼神里的鄙夷不加掩饰。
“女神的荣光,是让她的子民吃饱穿暖,而不是饿着肚子,去讨论播种的姿势够不够优美!”
她转过身,面对着所有骚动的人群。
“你们看看他!”
维拉指着那个贵族,又指了指他身后那几个附和的学者。
“再看看你们自己!”
“你们在这里流血流汗,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讨论诗歌和哲学!”
“我们用锄头开垦土地,他们却嫌我们的动作玷污了美感!”
“告诉我们!”
维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
“在这个要靠双手才能活下去的帝国里,谁,才是真正的蛀虫?!”
“谁,才是那个一边享受着我们的劳动成果,一边还在拖我们后腿的……叛徒?!”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那个正要挥刀的亚龙人卫兵,动作停住了。
他看向那个养尊处优的贵族,眼神变了。
是啊。
我在这里拼死拼活,凭什么他就能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
那个准备拼命的农夫,也看向了那群学者。
是啊。
我们饿着肚子,他们却在讨论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种新的仇恨,一种更具体、更“正当”的仇恨,取代了那盲目的种族对立。
“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
“没错!清除蛀虫!”
“为了女神!为了真正的虚月帝国!”
“为了活下去!”
轰。
人群炸了。
但这一次,他们没有冲向彼此。
而是像两股合流的洪水,一起冲向了那些还在高谈阔论的“哲学家”。
“不!你们不能这样!我们是帝国的头脑!我们是……”
那个贵族的辩解,被一把锄头狠狠砸进了嘴里。
血花四溅。
内乱,爆发了。
一场以“清除无用之人”为名义的、血腥的、残酷的内部清洗。
不再有种族之分。
只剩下“劳动者”和“空想家”的对立。
一个曾经的奴隶,和一个曾经的监工,此刻正并肩作战,把一个还在背诵神学典籍的祭司,活活撕成了碎片。
他们脸上带着狂热的、扭曲的笑容。
他们在用最野蛮的方式,去追求一个最纯粹的、人人劳动的“完美世界”。
谎言与欺骗,再次笼罩了这片大地。
但这一次,人们不再是为了虚假的希望而互相取暖。
他们是为了一个真实的、可以亲手打造的未来,而互相伤害。
维拉站在混乱的中心。
她没有动手。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
看着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大火,吞噬着这座城市里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她的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
她也化作了谎言。
一个为了“活下去”这个最真实的目标,而不得不编造出“清除异端”这个残酷谎言的……骗子。
伊莉丝站在维拉身后。
她透过面具的嘴洞,看着这片人间地狱。
她没有害怕。
她只是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维拉的衣角。
她也化作了谎言。
一个继承了那张笑脸面具,默许了这场屠杀,只为守护那个“能让大家活下去”的姐姐的……帮凶。
就连那个早已死去的、天真的维罗妮卡公主。
她的名字,也被印在了新的旗帜上。
“为了一个不再有饥饿,能让公主殿下安心微笑的世界!”
士兵们高喊着这个口号,将屠刀砍向了那些手无寸铁的“空想家”。
她也化作了谎言。
一个被塑造成精神图腾,用来正当化所有暴行的……偶像。
太阳升起。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扎尔汗的城头时,屠杀已经结束。
城市里安静得可怕。
街道被鲜血冲刷得干干净净。
再也看不到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也再也听不到一句关于“哲学”的辩论。
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拿起了工具,走向了田野和作坊。
他们沉默,麻木,却又高效得如同机器。
一座新的旗帜,在城头缓缓升起。
那是一轮银色的、圆满的月亮,烙印在漆黑如夜的旗帜上。
真月王国。
谎言,在尸山血海之上,彻底复写了真实。
城墙顶端。
一个身穿红色大衣的身影,静静地站立着。
风吹起她利落的红色短发,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她看着脚下这个被她亲手“净化”过的国家,眼神复杂,却又坚定。
她不再是维拉。
也不再是伊莉丝。
她是所有谎言的集合体。
是踩着尸骨,从现实中爬出来的,新生的“谎言勇者”。
“恭喜。”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梅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华丽的紫色长裙,赤着脚,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
她看着身边的红衣少女,就像在看一件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踏上了第八阶。”
红衣少女顺着梅根的目光,看向城头那面刚刚升起的,黑底银月的旗帜。
她喃喃自语。
“这个国家……会走向何方?”
“谁知道呢?”
梅根收回手,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或许……”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旗帜。
“它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又或者。”
“它根本就从未出现过。”
她凑到少女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你真的以为,你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吗?”
“用一个‘清除蛀虫’的谎言,去取代一个‘众生平等’的谎言。”
“用一场更血腥的屠杀,去掩盖一场更温柔的欺骗。”
梅根直起身,摊了摊手。
“这不还是那个‘虚月’吗?”
“换了身皮囊,换了个名字。”
“骨子里,不还是那一套,用谎言去维持的、可笑的秩序?”
轰。
这句话,像是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红衣少女的心口。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是啊。
有什么区别呢?
过去的谎言,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
现在的谎言,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生存。
但它们,都是谎言。
她杀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到头来,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更坚固的牢笼。
“你看。”
梅根没有理会她脸上的绝望。
她指着城下那些沉默劳作的人们。
“他们不再辩论哲学了。”
“他们也不会因为饥饿而死了。”
“多好。”
梅根的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
“一个完美的、高效的、绝对理性的国度。”
“没有了多余的情感,没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每个人都像机器上的零件,精准,高效,永不犯错。”
她转过头,看着红衣少女,那双银色的眼瞳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冷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一个……能让所有人‘活下去’的世界。”
红衣少女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
这就是她想要的。
可为什么……
当这个世界真的出现时,她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看着那些麻木的、沉默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同胞”。
他们活着。
但他们,还算是“人”吗?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梅根打了个哈欠,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
“剧本是你自己选的。”
“我只是个摄像机而已。”
说完,她转过身,提起那华丽的紫色裙摆,赤着脚,向着城墙的另一端走去。
她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
优雅,从容,像一个与这片血腥大地格格不入的幻影。
风吹过。
城头的黑旗,发出沉闷的呼啸。
红衣少女独自站在那。
她看着梅根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
良久。
她松开紧握的剑柄。
然后,用那双颤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那里,没有面具。
却比任何面具,都更加冰冷,更加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