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只剩下锄头砸进泥土的闷响。
一下。
又一下。
带着一种原始的、笨拙的,却不容置疑的节奏。
谎言看着那个叫维拉的少女,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短发,看着她因用力而绷紧的脊背。
她又看了看周围。
那些曾经的贵族、学者、监工,此刻都脱下了伪装,默默地加入了这场最朴素的劳作。
他们脸上的狂热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迷茫、羞愧,还有一丝被点醒后的茫然。
谎言的剧本,被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女,撕得粉碎。
梅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到谎言身边。
她没有看那些正在劳作的人,那双银色的眼瞳里,只倒映着谎言那张苍白的脸。
“你看。”
梅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看戏的愉悦。
“你的故事,讲完了。”
“一个真实的人,比一百个虚假的英雄管用多了。”
谎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双手,曾经编织了无数个温暖的谎言,兜住了无数个坠落的灵魂。
可现在。
它正在变得透明。
“不……”
谎言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想要抓住什么。
但她的指尖,却直接穿过了自己的掌心。
她看见了。
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躺在床上,因为瘟疫而奄奄一息。
她走到男孩母亲的身边,对那个绝望的女人说:“我梦见了神,神说你的孩子明天就会好起来。”
那个母亲信了。
那个谎言,此刻正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去,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烟。
她又看见了。
看见一个准备逃跑的士兵,在暴雪的夜晚,丢掉了他的剑。
她拍着士兵的肩膀,告诉他:“援军就在路上,只要再守一夜,我们就能回家。”
那个士兵信了。
那个谎言,也化作了虚无,从她的灵魂上被撕扯下来。
一个又一个。
她为了救人而撒下的谎。
她为了鼓舞人心而编造的梦。
她为了构建这个乌托邦而背负的所有虚假。
在此刻,在“真实”面前,土崩瓦解。
“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谎言的喉咙里挤出。
那不是肉体的痛苦。
是存在被一点点抹去的、最根源的酷刑。
她的身体,像一个信号不良的影像,开始剧烈地闪烁。
无数张脸在她身上交替浮现。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那些都是她,都是曾经捡起那块血布,选择成为“谎言勇者”的人。
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的谎言,此刻,却被现实无情地戳穿。
“住手!”
维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
她扔掉锄头,提着剑冲了过来,那双褐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愤怒。
“你对她做了什么?!”
长剑带着风声,直指梅根的咽喉。
梅根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锋利的剑尖。
剑停住了。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我什么都没做。”
梅根的声音依旧慵懒,带着一种神明般的漠然。
“是现实,杀死了谎言。”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维拉。
“她该感谢你。”
“是你,给了她解脱。”
维拉愣住了。
她看向那个正在分崩离析的红发女人。
谎言的脸上没有了痛苦。
她不再挣扎,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过去”从自己身上剥落。
她的眼神,甚至带着一种……解脱。
是啊。
好累。
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希望,扮演着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英雄。
真的好累。
谎言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那件沉重的、由无数谎言织成的外衣,终于被脱下。
露出来的,是一个疲惫、脆弱,却无比真实的灵魂。
她终于不再是“谎言勇者”了。
她只是她自己。
一个曾经在悬崖边,为那个叫瑟薇娅的骗子哭泣过的,普通女孩。
“原来……”
谎言的身体已经变得近乎透明,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
她睁开眼,看向梅根,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就是……真实吗?”
她抬起那只已经凝实了许多的手,看着上面清晰的掌纹。
真好。
伊莉丝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手里的麦饼掉在了地上。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那个红发大姐姐,好像要消失了。
“姐姐!”
小女孩哭着跑了过去,想要抓住谎言的衣角。
却扑了个空。
谎言的身体,彻底化作了无数紫色的光点。
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在黄昏的田野上,绚烂地绽放。
然后。
归于虚无。
只剩下那块染血的、破旧的头巾,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维拉站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她看着地上的头巾,又看了看那个一脸淡漠的紫裙少女。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梅根弯下腰。
她捡起了那块头巾,在指尖随意地把玩着。
然后,她看向维拉,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大。
“好了。”
“碍事的说书人退场了。”
“现在……”
梅根将那块头巾扔给了维拉。
“轮到你来写新的故事了。”
……
维拉握着那块染血的头巾。
粗糙的布料,还带着那个女人身体消散时残留的余温。
她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
是愤怒。
一种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被夺走,却无能为力的愤怒。
“她死了吗?”
维拉抬起头,那双锐利的褐色眼睛死死锁住梅根。
她问。
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控诉。
梅根笑了。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纤细的脖颈,发出好听的骨节脆响。
“死?”
梅根歪了歪头,那双银色的瞳孔里满是纯真的好奇。
“多可爱的词。”
她迈开步子,赤着脚,踩在刚刚被翻开的、带着湿气的泥土上。
一步一步,走到维拉面前。
“你是在问,那个讲故事的骗子?”
梅根伸出手指,点了点维拉手里的头巾。
“那她确实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剩下。”
维拉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不过呢……”
梅根话锋一转,嘴角的弧度变得玩味起来。
她转过身,看向那些停下劳作、满脸茫然的众人。
看向那个缩在人群里,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伊莉丝。
“谎言的魔神无疑是死了。”
梅根的声音变得空灵,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严。
“但谎言的勇者,却没有。”
她回过头,对着维拉,也对着所有人,张开了双臂。
像是在拥抱这个充满残缺的世界。
“因为她。”
“就是你们啊。”
这句话,不响。
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维拉愣住了。
我们?
什么意思?
“她用故事骗了你们,让你们相信希望。”
梅根放下手,语气变得轻快,像是在揭穿一个幼稚的魔术。
“你们也用自己的相信,骗了她,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英雄。”
梅根走到一个因为她靠近而吓得后退的农夫面前,伸出手,帮他理了理破烂的衣领。
“谎言欺骗了世界,欺骗了所有人。”
她看着那个农夫惊恐的眼睛,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
“但谎言,谁也欺骗不了。”
“你们不是真的信了那个关于‘援军’的鬼话,你们只是需要一个不逃跑的理由。”
“那个母亲也不是真的信了‘神明’的托梦,她只是需要一个活到明天的借口。”
梅根松开手,拍了拍那个农夫的肩膀。
“她没有骗你们。”
“是你们,选择了相信。”
“所以,她不是英雄。”
梅根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张呆滞的脸。
“你们才是。”
“一群……为了活下去,不惜欺骗自己、也欺骗世界的骗子。”
“一群……可怜又可爱的英雄。”
说完,她拍了拍手,像一个结束了演讲的演员,准备退场。
“好了,谜底揭晓完毕。”
“你们可以继续了。”
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就要走。
田野上,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麦苗的沙沙声。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他们看着梅根的背影,又看看彼此。
谎言的勇者……是我们?
那个亚龙人贵族,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是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卑贱的人类。
那个刚脱离奴籍的老农,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是如何为了半块黑面包,和同伴打得头破血流。
他们不是英雄。
他们是懦夫,是恶棍,是自私鬼。
可……
可他们也曾相信过那个关于“乌托邦”的谎言。
也曾为了一个虚假的梦,而流过真实的眼泪。
人群开始骚动。
失去了“谎言”这个统一的偶像,失去了梅根“烦恼渗透”的强制扭转。
那些被压抑下去的、最真实的本性,开始重新抬头。
猜忌。
怀疑。
还有那根植于血脉的仇恨。
一个亚龙人卫兵,看着身边一个正在擦汗的人类,眼神不自觉地变得冰冷。
“我们……为什么要跟这些两脚羊一起干活?”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
“就是!他们弄脏了女神的土地!”
“滚回你们的矿坑去!”
“你们这群长鳞的怪物!要不是你们,我的家人怎么会死!”
“杀了他们!报仇!”
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和平,在“真实”面前,摇摇欲坠。
维拉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她提着剑,却不知道该指向谁。
这就是梅根想看到的吗?
一个撕掉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最原始仇恨的、真实的地狱?
就在这时。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是伊莉丝。
小女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却没有了恐惧。
她走到那片混乱的中心。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弯下腰。
捡起了那张被“谎言”丢在地上的,画着夸张笑脸的面具。
面具很大。
几乎能遮住她半个身子。
伊莉丝看着手里的面具,又抬头看了看那些剑拔弩张的大人。
她想起了那个叫瑟薇娅的故事。
也想起了那个叫伊莉丝的英雄。
她吸了吸鼻子。
然后。
她把那张巨大的、滑稽的笑脸面具,缓缓地,戴在了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