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的口谕,如同一道冰冷的霹雳,在静心亭温暖的残阳中炸响。
太子妃刘氏刚刚因为陆羽那番“流水与池塘”的言论而点燃的希望,瞬间被这道口谕浇得透心凉。她的脸庞在刹那间血色尽褪,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恐与绝望。
刚从东宫离开,就被天后召见?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天后的眼线,无处不在。今日这场会面,从一开始,或许就在她的监视之下。自己刚才的那个问题,陆羽那番惊世骇俗的回答,恐怕已经一字不差地传到了甘露殿。
完了。
不仅是自己,整个李氏宗亲,还有眼前这个刚刚让他们看到一丝曙光的陆羽,恐怕都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望着陆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名内侍张德更是面如土色,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陆羽,却依旧平静得像那未起波澜的湖心。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名报信的小黄门,只是将目光从刘氏惨白的脸上收回,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得仿佛只是在告辞赴一场寻常的宴席。
“既然天后召见,臣不敢耽搁。”
他对着刘氏,轻轻一揖:“殿下,今日之茶甚好,臣,告退了。”
说完,他便转过身,向着来时的九曲桥走去。他的步履不疾不徐,背影挺拔如松,没有半分惊惶,没有半分仓促,仿佛前方不是龙潭虎穴,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这副镇定自若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那颗沉入谷底的心,竟莫名其妙地,又生出了一丝微弱得近乎荒谬的期盼。
或许……他真的有办法应对?
……
通往甘露殿的宫道,漫长而寂静。
夕阳的余晖将陆羽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权力之巅的刀刃上。
引路的掌事太监低着头,走得飞快,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瞟向身旁的这位新晋帝师。整个皇宫都知道,陆羽是天后眼前的第一红人,但同样,所有人都明白,君王之宠,如朝露晚霞,看似绚烂,实则瞬息万变。
尤其是,当这份恩宠与最敏感的东宫扯上关系之后。
陆羽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平静。他在脑海中飞速地复盘着今日的一切。
武则天的召见,是必然的。
她将自己安插到东宫,本就是一步险棋。既是打磨太子,也是考验自己。她需要一条足够凶猛的“鲶鱼”,去搅动东宫那潭死水,但她绝不希望这条鲶鱼,与池子里的其他鱼儿,尤其是那些心怀故国的“锦鲤”,达成什么默契。
今天这场会面,就是武则天默许的一场压力测试。
纪王李慎他们是出题人,太子妃刘氏是递卷人,而自己是答卷人。
现在,考试结束了,该去见那位最终的阅卷官了。
那份“流水与池塘”的答案,对李氏宗亲来说,是满分。因为它肯定了李唐的功绩,又给他们留下了希望的火种。
可对武则天来说,这份答案,却未必及格。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句话,足以让任何一位雄主心生警惕。因为它将皇权,从“君权神授”的云端,拉到了“为民服务”的地上。
听起来大义凛然,实则是在削弱君主权威的绝对性。
尤其是“这池水姓李,还是姓武,对他们而言,又有何不同?”这一句,更是大胆到了极致。
他必须重新组织语言,为这位阅卷官,准备一份独属于她的“标准答案”。
思绪电转间,甘露殿那巍峨的殿门,已在眼前。
殿前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要凝重几分。守卫的千牛卫甲胄鲜明,目不斜视,手中的长戟在夕阳下泛着森冷的光。
陆羽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这座大周的权力中枢。
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檀香袅袅,驱散了殿外的秋寒。
武则天并未坐在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而是穿着一身寻常的紫色常服,坐在一张软榻上,正低头批阅着奏章。上官婉儿侍立一旁,为她研墨,见到陆羽进来,她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担忧,但随即又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臣陆羽,参见陛下。”
武则天没有抬头,手中的朱笔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不说话,陆羽便只能躬身站着。
大殿之内,只剩下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每一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人的心上。
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是帝王心术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一招。它在消磨你的耐心,瓦解你的心理防线,让你在开口之前,便已输了半筹。
陆羽垂着眼,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墨香与武则天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气,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此刻比的,就是定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时辰,又仿佛只是一瞬,武则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她端起上官婉儿递来的茶,轻轻吹了吹,这才抬起眼,看向陆羽,仿佛才发现他一般。
“在东宫待得如何?太子可还恭顺?”
她的语气很随意,就像是长辈在询问子侄的功课,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性情温厚,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心性略有尘封。臣以为,只需假以时日,稍加引导,必能重焕光彩,不负陛下厚望。”陆羽的回答滴水不漏,既夸了太子,也暗示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哦?”武则天呷了口茶,目光落在他身上,“听说,太子妃对太子的学业,也颇为上心?”
来了。
陆羽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恭敬:“是。太子妃殿下贤淑温良,心系太子,今日特意邀臣一叙,询问了太子平日的起居饮食,盼臣能因材施教。此乃人之常情,亦是夫妻情深,臣深受感动。”
他将这场会里的政治试探,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了“夫妻情深”与“人之常情”,瞬间便洗去了其中的阴谋味道。
武则天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察世事的凤目,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牢牢地锁住了陆羽。
“朕还听说,你们的叙话,不止于饮食起居。”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你跟太子妃,聊到了流水,聊到了池塘,还聊到了……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上官婉儿捏着墨锭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沁出了冷汗。
这道题,终究还是被阅卷官,原封不动地摆在了台面上。
避无可避。
陆羽抬起头,迎上了武则天那威严的目光,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和一种“终于可以一吐为快”的释然。
“陛下明察秋毫,臣,不敢隐瞒。”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臣今日确实与太子妃殿下,有此一番言论。因为臣知道,这个问题,不仅是太子妃想问,更是整个东宫,乃至天下所有李氏宗亲,都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开,太子的心结,便永远也打不开。”
武则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所以,臣斗胆,与太子妃说了那番‘流水与池塘’的比喻。”陆羽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臣告诉她,李唐与大周,皆为天下,君王如流水,天下如池塘。只要能让池塘清澈,百姓安乐,流水之名,何足挂齿?”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无比诚挚,甚至带着一丝狂热。
“但陛下,那番话,臣只敢对太子妃说,只敢对那些目光短浅、只知固守池塘的李氏宗亲说。因为在他们眼中,天下只是一个池塘,谁来当君王,都只是换了一道水流而已。”
“可在臣的心中,在真正懂得陛下雄才伟略的人心中,陛下您,从来就不是那被动流淌的‘流水’!”
陆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掷地有声。
“池塘若无活泉,终将成为一潭死水!隋末天下,便是那样的死水,恶臭不堪,鱼虾绝迹!是高祖、太宗开凿了活泉,才让池塘重现生机。然历经百年,泉眼渐有堵塞,水流渐缓,池中亦生腐泥。”
“而陛下您,不是那继承旧渠的流水,您是那重新勘定山河,开凿出一条全新源头,引天河之水灌入凡尘的……神人!”
“您开科举,破门阀,是为这池塘清淤!您抑豪强,均田地,是为这池塘固本!您革故鼎新,改元建周,是要告诉天下人,旧的泉眼已经枯竭,唯有您这道全新的活泉,才能让这名为‘天下’的池塘,万世清澈,永不干涸!”
“所以,对臣而言,李唐与大周,有着本质的不同!李唐是守成之君,而大周,是开创之主!流水可以更替,但活泉,只有一个!”
陆羽说完,深深一揖,拜服于地。
“在臣心中,陛下,您就是大周唯一的活泉!陆羽此生,愿为陛下疏通河道,清扫淤泥,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一番话,石破天惊!
上官婉儿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神俱震。
她从未想过,有人能将阿谀奉承,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如此理直气壮,甚至……如此合情合理,充满了哲理与格局。
他将原本那个可能会触怒陛下的“流水池塘论”,彻底推翻,然后,建立起一个以武则天为绝对核心的,全新的“活泉池塘论”。
在这个新的理论里,武则天不再是更替的“流水”,而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活泉之源”!
这马屁,拍得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武则天坐在软榻上,久久没有说话。
她那双深邃的凤目中,最初的冰冷与审视,早已被一种复杂难明的光芒所取代。有震惊,有欣赏,甚至有一丝……被深深触动了的激赏。
【叮!】
【检测到天命级投资对象——武则天,情感状态发生剧烈变化!】
【当前情感】:【高度激赏(赤金)】、【满意(亮金)】、【一丝警惕(微黄)】
良久,武则天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扬起,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好一个‘活泉之源’。”
她站起身,亲自走下软榻,来到陆羽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陆羽啊陆羽,满朝文武,公卿宰相,读懂朕心者,竟唯有你一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一丝欣慰,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倚重。
“起来吧。今日之事,你办得很好。朕,很满意。”
危机,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陆羽心中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此事已经了结之时,武则天却忽然又问了一句,那语气,像是随口一提。
“对了,你与那朵颜公主,似乎也走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