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兜住了整座城市的光。
司空玥的车在积水的街道上破开浑浊的涟漪,那只白色搪瓷杯被她放在副驾上,杯口朝上,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凝视着车窗外流逝的夜色。
她没有开启导航,脑海中那个由嘶哑低语烙印下的意象,比任何电子地图都更加清晰。
城南,棚户区,那片早已被规划遗忘的角落。
车轮碾过泥泞,停在一片用防水布和废弃铁皮临时搭建的窝棚前。
雨水顺着棚顶的褶皱汇成水流,敲打在地面一个个浑浊的水洼里,发出单调而绝望的“滴答”声。
借着昏暗的路灯,司空玥看到雨棚下蜷缩着三个身影。
她们头发花白,衣衫在湿冷的空气中紧紧贴在身上,正围着一台发出微弱蜂鸣声的老旧仪器。
那是一台呼吸机,管道连接着棚内深处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躺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三位老妇人手里攥着冰冷干硬的馒头,却谁也没有吃,只是轮流着,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去擦拭呼吸机屏幕上渗出的水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司空玥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脑中那句嘶哑的低语再次响起——“她们……她们熬得太狠了……冷……”
她没有惊动她们,只是默然转身,从后备箱取出了自己的野外应急装备。
一只便携卡式炉,一小袋金黄的小米,还有一瓶纯净水。
她就在不远处的避雨屋檐下,拧开阀门,点燃了那簇在风雨中摇曳的火苗。
火焰的光映在她清冷的脸上,将那份极致的理性融化了几分。
水汽升腾,米粒在锅中翻滚,浓郁的香气很快便压过了泥土的腥味。
当她端着那只白色搪瓷杯,将满满一杯热粥递过去时,其中一位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我们不要……”
“喝吧,暖暖身子。”司空玥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将杯子塞进老人冰冷的手中,“机器也需要人守着。”
掌心传来的温热让老人身体一颤,她低头看着杯中金黄的小米粥,犹豫了许久,才颤抖着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热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积攒了一夜的寒意。
老人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眼眶却毫无征兆地红了。
她又喝了一口,动作忽然停住,像是品尝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味道,哽咽着喃喃自语:“这味道……这粥里头……好像有股猪肝的鲜味儿……”
她抬起头,混浊的泪水滑过深刻的皱纹:“真像……像三年前,那个总在下雨天跑来给我们送猪肝粥的小哥……他说我们熬夜辛苦,得补补。”
司空玥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被老人捧在手心的搪瓷杯,一滴锅沿凝结的水珠,顺着光洁的杯壁缓缓滑落,在杯底那行“0473补给专用”的红漆字样上停顿了一瞬,仿佛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床上的病人是三年前在“禁睡”爆发初期,因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而倒下的一名护士。
她是全城唯一一个深度昏迷三年,意识却没有被卷入“里世界”的特例。
这三位老人,是她曾经救助过的病患家属,她们用全部的积蓄买来营养液,轮流守护着这唯一的奇迹,却连一口热饭都顾不上吃。
同一时间,东湖殡仪馆。
老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加密频道的匿名消息。
“东湖馆,负二层,c-13号冷柜,低温滞留单。”
消息很短,却让老刀的眼皮猛地一跳。
“滞留单”,是他们这些波段猎人之间的黑话,指那些因各种原因被世界遗忘,却又在规则的缝隙里发出微弱“饥饿”信号的特殊存在。
他点开附带的图片,那是一张系统生成的虚拟订单截图,收件人一栏写着“无名氏074”,备注栏里只有一句话,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字迹:“最后一顿,要烫嘴的。”
“妈的,疯了。”一个年轻的队员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骂道,“殡仪馆的单子也敢接?还是个无名氏的陈年旧尸,这种单子最邪门,没人会管的。”
老刀皱着眉,也觉得这事透着诡异。
他下意识地想劝手下别多管闲事,可“算了”两个字刚到嘴边,他背后那只印着“0473”的保温箱,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箱盖的卡扣,自己弹开了。
一股浓郁的、绝不该属于空箱子的面汤热气,混着葱花的香气,猛地从箱子里冒了出来。
老刀心头剧震,猛地回头。
箱子底部那碗他早上吃剩的阳春面,此刻竟像刚出锅一样,汤面上还飘着一缕缕白气。
周围的空气冰冷刺骨,但这碗面,自己热了。
老刀盯着那碗面,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愣头青第一次接单时,也是这样一碗面,也是这样一股不管不顾的傻气。
他缓缓合上箱盖,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备汤,加双倍葱花。”
当他们顶着寒风抵达东湖殡仪馆时,却发现c-13号冷柜所在的通道外,已经影影绰绰地站了五支队伍。
他们互不统属,装备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份热气腾腾的食物。
有滚烫的羊肉汤,有刚出炉的烤红薯,甚至还有一锅咕嘟冒泡的麻辣烫。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他们将所有的餐盒小心翼翼地堆满一辆运尸推车,像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一同将其缓缓推进了焚化通道的入口。
当焚化炉的火焰轰然燃起的那一刻,监控室里,负责看守夜班的老大爷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屏幕上,负二层冷库区的温度监控曲线,突然像心电图般疯狂跳动,一个原本常年维持在零下十八度的区域,温度竟瞬间飙升到了零下八度!
这个诡异的温度,-8c,整整持续了三分钟。
子夜,第七分坛地下祭坛。
韩九正在巡视刚刚被酒液灌满的地脉泉眼。
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酒香,与泥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忽然,他身前那块“不封,只护”的黑色石碑传来一阵轻微的脉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他心中一凛,按照古法割开掌心,将一滴鲜血按在石碑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鲜血并未像往常一样被石碑吸收,而是在石面上悬浮成一颗滚圆的血珠。
血珠内部光影流转,竟映出了一段清晰的影像——
画面里,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城中村出租屋门口,年轻得有些青涩的陈三皮,手里拎着他接到的第一份死亡订单——一碗给吊死鬼的“断头饭”。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镜头”的方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喂饱一个,就能少饿一个。”
影像一闪而逝,血珠“啪”地一声渗入石碑。
紧接着,那句由酒液写成的“别怕新人,他们才是喂得最香的”下方,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
“轮到你们讲故事了。”
韩九盯着那行字,身体剧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猛然醒悟。
原来传承的真意不是守住一个秘密,而是把一个人的故事,变成一群人的习惯。
用无数人的讲述和践行,去喂养这片需要慰藉的土地。
次日清晨,老刀在清点物资时,发现自己的0473号保温箱夹层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
牛皮纸封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五个字——《夜送笔记·补遗》。
他疑惑地翻开,里面全是空白页,只有首页用油渍印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写下来,就还在。”
老刀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页,久久无言。
他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笔,在第一页上写下了第一条记录:“今岁历三年,腊月二十三,晴。给三号桥洞的王大爷送了份羊肉汤。他说,比他闺女炖的还暖和。”
写完,他合上册子,塞回了夹层。
当天晚上,全城七个民间夜送点的负责人,都在各自的补给箱里,发现了同样一本《夜送笔记·补-遗》。
当他们翻开首页时,不约而同地发现,那行油渍小字下方,多了一句崭新的、仿佛刚用钢笔写下的回复:
“谢谢,我看完了。”
司空玥处理完棚户区的事,驱车返回。
途经一条僻静小巷时,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车,抬手轻轻触摸着冰冷的砖墙。
就在指尖与墙面接触的瞬间,她掌心那枚蛰伏的家族符文陡然升温,一股灼热感沿经脉直冲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断续的低语,而是一道完整、清晰,却又无比急促的指令在她的意识中轰然炸响:
“第七分坛,坤位地脉节点,子时三刻,阴气溢流。需以‘生人活祭’之记忆为引,镇压三刻,否则堤溃。”
这不是命令。
司空玥瞬间明悟。
这更像是一种求助。
他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正在耗尽最后的力量,借用她这个唯一能稳定接收到他“信号”的认知通道,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一道预警。
“生人活祭”……他指的是那些自愿守护地脉的守墓人!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拨通了韩九的加密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冷静而决绝:
“准备好酒,今晚,我要去喂地。”
挂断电话,司-空玥深吸一口气,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冰冷的触感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看了一眼车载钟,时针正坚定地滑向深夜。
子时将至。
她调转车头,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雨夜的寂静,朝着第七分坛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次,她捧在怀里的,不再是那只冰冷的搪瓷杯,而是那口她日复一日点燃炉火,却始终空无一物的素色砂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