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深寒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玻璃,将0473号实验基地变成了一座深埋于城市地下的巨大琥珀。
司空玥就站在这片琥珀的中央,面前的玻璃维生舱内,陈三皮的躯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件被遗忘的展品,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一切都静止了,除了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刹那。
她背后的脑波监测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迹象的水平直线,突兀地、神经质地向上跳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死寂。
司空玥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丝毫迟疑。
她仿佛没有察觉到那转瞬即逝的异常,只是平静地将一个随身携带的旅行袋放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巧的户外便携炉,和一只古朴的粗陶砂锅。
动作熟练而冷静,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倒入锅中,点燃了炉火。
幽蓝的火焰在死寂的密室里升腾,像是墓园里唯一的活物。
火焰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也让空气中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尘埃开始扭曲。
一行由光影和尘埃构成的倒写文字,在砂锅上方缓缓浮现,字迹歪斜,像是有人从另一个维度趴在天花板上写下:
“你烧的不是水,是账。”
司空玥抬起眼,目光穿透那行文字,落在维生舱模糊的轮廓上。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一个幼稚的把戏。
“那我就把账烧给你看。”
话音未落,她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冰冷的金属片,那枚刻着“ESL-001A”的“幽冥食录”初代核心。
没有丝毫犹豫,她松开手,任由它坠入锅中。
“滋——”
仿佛将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砂锅里的清水瞬间剧烈沸腾!
浓厚的水蒸气喷涌而出,在半空中急速凝结,扭曲成一张模糊的人脸——那正是陈三皮生前的模样,带着一丝错愕与不解。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乞求。
司空玥伸出右手。
她没有去触碰那张蒸汽凝成的脸,而是在距离它一寸的地方,猛地一掌拍下。
掌风凌厉,将那张尚未完全成型的脸瞬间拍散,重新化作一团混乱的蒸汽。
“你要我看懂规则,”她对着那片氤氲的水汽,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在冰面上的钢针,“可没说我要照着走。”
火焰渐渐熄灭,锅里的沸腾也随之平息。
在冷却的锅底,金属片烧灼后留下的灰烬,缓缓拼凑出两个潦草的字:接着。
便利店的后巷,腐烂的食物垃圾和消毒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老刀蜷缩在巨大的垃圾箱后,死死盯着自己那只价值不菲的特制外卖保温箱。
就在刚才,箱盖毫无征兆地自动翻开,内侧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份他从未见过的“逆向订单”。
【收件人:老刀】
【菜品:烤红薯(带皮)】
【备注:你说冷的时候,最想吃这个。】
一瞬间,老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魁梧的身体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什么机密情报,也不是什么暗号。
这是他五岁那年,在一个下着冻雨的冬夜,患了重病的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来塞进他手里的东西。
那一口带着体温的、烤得有些焦的红薯,是他这辈子关于“家”的最后一点味觉记忆。
他猛地掀开保温箱的内层夹板,露出下面藏匿得极为隐蔽的波段干扰器。
这是他的底牌,能够瞬间切断并烧毁信号源,让任何试图通过这台设备追踪或控制他的人,都付出惨痛代价。
可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开关的刹那,却像被烙铁烫到般停住了。
昨夜,那三个双眼化为乳白,机械地重复着“我们要喂活人”的代偿者,在听到他那声“你们要喂的人都他妈还在喘气”的怒吼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样,如同电影慢镜头般在他脑中回放。
他们不是在攻击,而是在完成一种悲伤的“投喂”。
活着的人,不该被当成亡魂养。
那道血字,那个叫陈三皮的小子……他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修正着这个早已扭曲的规则。
老刀缓缓放下手,从满是油污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一言不发地走出后巷。
街角,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大爷正准备收摊。
他买下了最后一个烤得最焦的,蹲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口一口,连皮带肉,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最后一口,他回到后巷,在保温箱内壁的触控板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这一单,我认了。但饭,得自己买。”
箱盖上的微光闪烁了一下,之前的所有字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全新的金色标识。
【自主选择确认,脱离拟态影响。】
第七分坛,地底深处。
韩九盘坐在那块巨大的黑石板前,一枚满是铜锈的青铜牌——“拒食者,立契”——正静静悬浮在他的掌心。
地脉的逆流已经停止,但那块封印着禁忌的黑石板,却再次渗出了漆黑的液体。
这一次,黑液没有凝聚成字,而是在石板表面,构成了一幅不断循环播放的无声画面。
画面里,一个瘦弱的少年跪在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前,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冰冷的白米饭。
他的嘴唇翕动着,口中无声地喃喃:“爹,我考上县中了……你说考上就给我做顿肉。”
韩九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自己十岁那年的记忆。
父亲死于矿难后,他靠着村里百家饭长大成人,这段深埋心底的执念,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直接从他灵魂最深处挖掘出的“饵”。
他缓缓闭上双眼,凝神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割开掌心。
鲜血滴落在地,却没有画出任何攻击或防御的符文。
他以血为引,以意志为笔,在身前的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八个字。
“此忆不售,此饭不换。”
大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震颤。
黑石板上的画面瞬间破碎,所有黑液如同受惊的蛇群,飞速倒流回石缝之中。
悬浮在他掌心的青铜牌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牌身之上,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显露出背面一行新的铭文。
【契成,门未闭。】
司空玥离开了0473号基地。
她没有返回安宁局,而是徒步走进了城东那片即将被拆迁的贫民区。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饭菜的混合气息。
她在一栋破败的筒子楼前停下,抬头望向三楼那个窗户紧闭的房间——那里,曾是陈三皮生前租住的地方。
门锁早已锈蚀,一推即开。
屋内的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唯独窗边那张小方桌,干净得仿佛每天都有人擦拭。
桌上,放着一个空荡荡的塑料饭盒,饭盒底下,压着一张被油渍浸染得泛黄的纸条。
“今天多跑两单,妈就能吃上药了。”
司空玥默默地看着那行字,站了很久。
然后,她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便携电锅,插上从走廊里接来的电源,淘米,煮了一碗最简单的白粥。
当她将盛满白粥的碗和勺子轻轻放在桌上时,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阴风。
整栋筒子楼的声控灯,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指令,同时亮起,又在下一秒诡异地全部熄灭。
一股剧烈的灼痛感从司空玥的皮肤下传来,那是她与家族秘书订立的契约符文在发出警告。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以为我在看?我是被你们记得,才活着。”
司空玥缓缓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说道:“那你记住——我不接你的命,我接你这个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桌上那个盛粥的饭盒,“啪”地一声自动合上了盖子。
它缓缓地、违反物理定律般地飘浮起来,穿过墙壁,消失在黑暗之中。
深夜,这座不眠的城市里,无数个夜间外卖配送点的角落,值守人员几乎在同一时刻,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外卖保温箱自动开启。
箱子内壁的屏幕上,都浮现出同一行温润的字迹。
“别怕剩饭凉,怕的是没人等你回家吃饭。”
与此同时,所有正在执行“白饭一碗”这个诡异订单的外卖员,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
浓厚的云层之上,那道赤色流星的残影,竟再次浮现。
它表面的米粒状晶体如同细雨般洒落,却不落地,而是悬停在半空,缓缓勾勒出一张横贯天际的巨大餐桌轮廓。
而在城中村某条无人知晓的、堆满垃圾的小巷深处,一只被丢弃的、锈迹斑斑的旧款外卖箱,正发出轻微的震动。
“嘀嗒。”
箱盖猛地弹开,露出了里面一张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订单。
【收件人:陈三皮】
【菜品:满汉全席】
【备注:你说要请客的。】
箱底,那枚本该在砂锅中被烧毁的“ESL-001A”金属片,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轻轻地,发出了第二声“嘀嗒”。
像一颗心脏,在漫长的沉睡后,终于重新开始跳动。
这一夜,城市依旧没有入眠,但某种更古老、更深刻的东西,似乎正从所有人的记忆深处,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