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代表着监视的红点,闪烁的节律已不再是冰冷机械的千篇一律,而更像是一颗初生的心脏,在废墟之上,为这座刚刚埋葬了旧神的城市,开始了第一次笨拙而有力的搏动。
心跳声尚未传开,另一种异变已在城市边缘悄然滋生。
城北,废弃的冷链仓储区。
本该是常年低于零度的巨大仓库,此刻却如同一座发酵的烤炉,蒸腾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黏稠而温热的空气。
数十个被遗忘在角落,曾短暂接入过“饭盟共食圈”的旧式保温箱,箱体上凝结的冰霜正迅速融化,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水流。
“嗡……”
低沉的共鸣声中,这些保温箱集体启动。
锅盖并未弹开,而是缓缓升起,仿佛被下方某种无形之物顶起。
锅中没有菜肴,只有一团团正在凝聚的、散发着微光的人影。
那些影子模糊不清,却能依稀辨认出他们生前的身份——有在搜寻异常信号时被反噬的波段猎人,也有在执行高危订单途中惨死的复活者。
他们的魂魄,本该消散于天地,此刻却被一种拙劣的香火愿力强行聚合。
人影凝实,动作整齐划一。
他们同时高举起手臂,掌心向上,一缕缕灰败的魂丝从他们残缺的灵体中被抽离,在掌心之上迅速编织成一枚枚粗糙的徽章。
徽章上,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正散发着贪婪的微光——“共灶同盟”。
下一秒,一道空洞的、由数十个亡魂意志混合而成的合成音,从其中一口最大的锅中传出,回荡在闷热的仓库里:“新灶已立,神位当归。即刻接管全市配送网络,建立……新安宁管理总局!”
声音带着一种滑稽的威严,仿佛一群乞丐穿上了龙袍。
然而,话音未落,远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依旧站在那口巨大铁锅之中的陈三皮,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看穿了闹剧的冰冷与嘲弄。
“一群抢香火的杂毛,也配叫灶神?”
他冷笑一声,甚至懒得起身。
他只是抬起左臂,在那片因焚烧协议而留下的焦黑皮肤上,用指甲轻轻一撕。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焦皮被他撕下,落于指尖。
他屈指一弹,那块焦皮在空中瞬间化作一道纤细的黑焰符令,无声无息地撕裂空间,径直扑向城北方向。
几乎是在陈三皮弹指的同一瞬间,城北仓库里,那口发号施令的锅中魂影正要说出下一个字,却陡然凝固。
紧接着,所有刚刚举起手臂的冒牌魂影,都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中,发出凄厉而扭曲的嘶吼。
黑焰符令在仓库上空一闪而逝。
刹那间,数十口保温箱锅体之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纹。
伴随着一连串密集的爆鸣,锅体尽数炸裂!
飞溅出的不再是金属碎片,而是一滩滩滚烫的、仿佛馊掉的汤渣。
这些污秽之物落地即化作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唯有一枚刚刚编织完成、尚未被汤渣污染的魂丝徽章,从炸裂的锅口滚出,叮当一声,落在了仓库门口的尘埃里。
徽章正面的“共灶同盟”四字已经黯淡无光,而在它的背面,却用更细的魂丝刻着三个微不可见的小字。
“我们急。”
城南,第七地脉初灶遗址。
曾经沸腾的岩浆已经冷却,凝固成一片片嶙峋的黑色晶体。
司空玥在一处塌陷的废墟中找到了韩九。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埋在尚有余温的冷却岩浆里,胸口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仍在丝丝缕缕地冒着黑气,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司空玥没有犹豫,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盒里取出金线与骨针,俯身开始为他缝合伤口。
金线没入皮肉,发出“滋滋”的轻响,那是净化残余地脉煞气的迹象。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韩九胸前衣物时,却感到一个坚硬的物体硌着手。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掏出那件东西,竟是一张被烧得只剩一角的残破地图。
图上用古老的朱砂标记着七处地点,正是传说中曾被家族先祖用“净世匙”封印的七条地脉支流。
“咳……咳咳……”韩九猛地咳出一口漆黑的血块,勉强睁开眼,“他们……不是想建新局……”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是有人……在借你的名,重启‘镇压’……用亡魂为祭,重铸枷锁。”
他抬起一根因失血而剧烈颤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最北端的一个红点:“第七支流……昨夜……自己开了。”
司空玥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个位置她再熟悉不过——安宁管理总局地下七号实验基地的旧址!
她立刻将那个仿制灶具外形的U盘取出,用力插入脚下岩石的缝隙中。
灶具的锅底亮起微光,引动了此地残余的、属于陈三皮的“银脉”数据流,向着北方探查而去。
几秒后,锅底的屏幕上浮现出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在一条早已干涸的巨大地下水道中,数百具身穿不同年代外埋制服的尸体,正以一种虔诚到扭曲的姿态跪在地上。
他们高举着腐烂的双手,头顶上方,由尸体散发出的冰冷蒸汽,竟在空中缓缓凝结成一行统一的文字:
“请赐我们权柄。”
同一时间,“饭盟共食圈”的地下据点里。
老刀瘫在沙发上,刚灌下一口冰啤酒,面前的终端打印机忽然毫无征兆地“咔咔”作响,自动打印出一份长长的名单。
名单标题:《“共灶使者”疑似人员监控列表》。
足足三百零七个人,遍布全城,全都是在近十二个小时内,自称“共灶同盟使者”的各个小型民间组织的头目。
老刀正想调用权限深挖这些人的背景,却发现了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共同点。
名单上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曾是“代偿订单”的受益者。
他们都曾因各种原因濒临死亡,却因拒绝了最后的死亡订单而得以苟活。
换句话说,他们能活到今天,是因为陈三皮替他们扛下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死亡债务。
更诡异的是,在名单的最末尾,一行由“静默者”AI自动分析生成的动态标注,正闪烁着红光:
【检测到目标群体信仰浓度异常:97%恐惧,3%感激。】
“操!”老刀猛地站起,一把将手中的啤酒瓶砸在地上。
他盯着那行字,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愤怒与荒诞的狞笑。
“好啊……吃着老子的饭,还想砸老子的锅?老子今天就给你们来个反向投喂!”
他扑到一台服务器前,扯开外壳,根本不走正常的软件程序。
他将地上的玻璃碴粗暴地混入一块备用电路板中,用胶带缠紧,然后强行接入了“共炊网络”的底层协议。
他篡改的不是指令,而是逻辑。
“回锅饭”协议,本是用于回收废弃订单能量的程序,此刻却被他扭曲成了一个全新的概念。
他向所有自称“使者”的设备,发送了一条唯一的、绝对静默的指令。
“现在,轮到你们——被评分了。”
深夜,城市里七个刚刚建立、正在大肆招兵买马的“共灶据点”内,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了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据点中央,那些作为力量核心的保温箱屏幕逐一亮起,跳出了同样的一行字:
【用户Id:匿名差评师。】
【评价内容:假货。】
【建议处理:清灶。】
话音未落,那七口作为“伪灶”的保温箱,锅盖自动掀开。
但喷涌而出的并非能量或魂魄,而是一种灰白色的粘稠浓浆。
浆液落地,立刻化作无数张细小而贪婪的嘴影,疯狂啃噬着据点内所有伪造的徽章、旗帜,以及那些狂热的信徒。
一名自封为“大执事”的前安宁局叛逃者,惊骇之下试图启动藏在身上的防御符阵。
然而符纸刚刚燃起,火焰就瞬间熄灭,符纸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泛黄的订单存根。
上面用数据流构成的字迹清晰无比:
【您于三年前订购“永生”服务,已由骑手ch001代为支付。
备注:别装神。】
他的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被那口伪灶中爆发出的巨大吸力扯了进去,连骨头带肉被瞬间消化,只剩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掉落在原地。
城市中心的巨锅旁,陈三皮依旧站着,仿佛从未动过。
他手中捏着那枚从城北仓库“飞”回来的、刻着“我们急”的徽章残片。
之前,他以为那份急切是源于对权力的渴望。
现在,他看着那七个方向爆发出转瞬即逝的净化之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将那枚冰冷的徽章残片投入自己脚下的锅中。
没有黑焰,没有审判,只是平静地轻声问道:“急?那你告诉我——你怕不怕我?”
话音落下,徽章在滚沸的无形之汤中缓缓融化,但并未消散,而是析出了一缕极淡、极纯粹的魂丝。
那魂丝没有攻击性,只是在锅底盘绕成一句话,一个饿死在街头无人问津的老乞丐,在意识消散前最后的念头:
“我怕你不记得我。”
陈三皮怔住了。
他缓缓抬手,拍碎了脚边锅沿上一块厚厚的焦壳。
焦壳剥落,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烙印在锅体上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他曾代为偿还死亡债务,却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死者。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有自嘲,也有了然。
“原来不是人人都想当官……有些人,只是想被人记住。”
就在他自语的这一刻,北方地脉的深处,那安宁局的废弃基地之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全新的震动。
那不再是叩击,也不是心跳。
而是一声极轻、极清脆的、仿佛孩子吹破泡泡糖时的声音。
“啵。”
声音虽轻,却精准地传入了陈三皮的耳中,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才是真正的敌人,在清除了所有聒噪的杂音后,终于开始出招了。
他抬脚,朝着那诡异声响传来的方向,迈入了无边的黑暗深处。
巨锅的边缘,一道由数据流构成的新铭文,在他身后悄然亮起,又缓缓隐去。
【开始清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