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身后城市广场的轮廓与那口巨锅的剪影。
那一声轻微的“啵”,像一滴墨汁滴入陈三皮澄澈的意识静水,晕开一圈精准无误的涟漪,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他没有动用任何超凡的位移能力,只是一步步踏入了那片深邃的未知,皮鞋踩在地面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脚下的触感极为怪异。
不是废弃工地应有的坚硬与冰冷,而是一种温热、潮湿且富有惊人弹性的触感,仿佛赤脚踩在某个巨大活物的胃壁之上,每一次落足都会引起轻微的下陷与回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泥土腥气与腐败甜腻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循着那声音的源头,最终停在一处废弃的地铁隧道入口。
这里本该是冰冷的瓷砖与钢铁,此刻,墙壁上却爬满了暗红色的、如同人体血管网般的诡异菌丝。
它们并非静止,而是随着一种几不可闻的节律,微微搏动着,仿佛整条隧道都在以一种沉重而粘稠的方式呼吸。
陈三皮面无表情,只是停下脚步,用食指指甲在拇指上轻轻一划,一道浅浅的伤口裂开,殷红的血珠渗出。
他将那滴血珠甩向地面。
“滋——”
仿佛滚油落入冰水,他脚下那片温软的“地面”立刻剧烈地抽搐起来,血珠所落之处,方圆三尺的菌丝如同遇到天敌般迅速枯萎、退缩,露出了下方被侵蚀得斑驳不堪的混凝土地面。
在菌丝褪去的地方,一行深刻的烙印显现出来,那文字的形态扭曲而诡异,却又透着一股熟悉的韵味。
竟是《幽冥食录》首页文字的倒影。
“凡未完成之愿,皆可烹。”
陈三皮看着那行倒写的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抄我的菜单,还敢倒着写?”
他正欲继续前行,脚踝处猛然一紧。
一根从阴影中弹射而出的暗红色菌丝,已经死死缠住了他的小腿。
菌丝的顶端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如同劣质音响般,吐出一段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欢迎加入……共生体……”
陈三皮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反手从腰后抽出一根平平无奇的合金筷子,闪电般向下捅去。
筷子精准地刺穿了那根菌丝的中央,没有鲜血喷出,只有一种透明的胶状物爆溅开来。
那些胶状物落在地上,并未消散,反而在几秒内迅速凝固、变形,最终竟拼凑成一台巴掌大小的微型热敏打印机。
“滋滋”声中,一张小小的订单票据被吐了出来。
【收件人:陈三皮】
【菜品:顺从】
【备注:你本可不死。】
城南,市立第一殡仪馆,地下三层,停尸间。
这里阴气最重,也最能隔绝外界的窥探。
司空玥将几乎失去生命体征的韩九安置在一张冰冷的停尸床上,引来一丝残余的地脉煞气,勉强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她从工具盒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镜面如灰烬凝结的古朴铜镜——观烬镜。
镜子对准了那张从韩九怀中取出的、烧得只剩一角的残破地图。
镜面之上,灰烬般的纹路开始流转,原本模糊的地图影像渐渐变得清晰、立体。
七条被朱砂标记的支流在地底交错,最终汇于一处。
画面不断拉近,一个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浮现在镜中:
那是一座由无数人类肋骨交错搭建而成的巨大巢穴,坐落在地底深处的空洞里。
巢穴中央,悬浮着一团磨盘大小、仍在微微跳动的晶体肉瘤。
肉瘤的表面,布满了上百只紧紧闭合的眼睑。
就在她观察的瞬间,镜中画面一角,一道净化之光闪过——那是老刀的“清灶”指令正在生效。
几乎在同一时间,肉瘤上的一只眼睑微微抽搐,艰难地睁开了一丝缝隙,旋即又痛苦地闭合。
司空玥猛然想起了安宁局最高权限的禁忌档案里,一个仅有代号、没有任何解释的术语。
“复眼胎床——意识污染的母体孵化器。”
她心头剧震,立刻翻找出随身携带的家族典籍,指尖快速拂过泛黄的书页。
终于,在一页关于“地脉污秽”的记载旁,她发现了一处用极细的笔迹写下的夹层批注,那是先祖的手笔:
“非星所生,乃人心贪妄所饲。”
不是流星带来的怪物,而是被人类的贪婪和欲望喂养大的!
司-空-玥的呼吸一滞,立刻抓起加密终端,拨通了老刀的线路:“老刀!别再管那些‘使者’了!他们在用‘想当神’的念头养怪物!”
地下据点里,老刀刚收到司空玥那条没头没尾的警告,他面前的服务器日志忽然疯狂刷新。
他立刻调取了“回锅饭”协议的所有反馈数据。
一个诡异的模式清晰地呈现出来:每当有一个“共灶使者”的据点被清除,那些信徒的设备在被格式化之前,都会有零点几秒的时间,强制连接上一个被深度隐藏的加密频段,并上传一段极小的数据流。
老刀眼神一凝,手指在键盘上化作残影,强行截获并逆向破解了其中一段数据。
当分析结果呈现在屏幕上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什么遗言,也不是什么诅咒,而是一段被精确量化的脑波模型片段——有陈三皮面对“我们急”那三个字时的怜悯,有他发现被冒名顶替时的愤怒,有他清理门户时的冰冷决绝。
有人在收集、分析、模仿陈三皮的一切情绪波动,像是在用他的精神内核,训练一种针对他的意识病毒!
“操!”老刀一拳砸在服务器机箱上,双眼布满血丝,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暴怒与荒诞的狞笑,“狗日的……他们不是要取代你,他们是要变成你!”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扯断了服务器连接公网的物理线路,将整个“共炊网络”降级为区域离线模式。
紧接着,他编写了一道全新的底层指令,将其植入到每一台尚在运行的设备中。
那是一道“悔单咒”。
【若你因怕而退,锅底自有你的名字。】
城市中心的巨锅旁,陈三皮随手将那台微型打印机丢进了脚下翻涌的无形之汤中。
锅体骤然剧震,锅底的“汤汁”翻滚着,浮现出无数重叠交错的画面: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在废弃的厂房中,那些曾自称“共灶使者”的人,正对着一团蠕动的菌丝虔诚跪拜,口中反复念诵着被篡改过的外卖员契约。
“我不做饭,饭做我。”
“我不接单,单接我。”
原来如此。
陈三皮心中一片雪亮。
那所谓的流星残骸,那诡异的意识污染源,根本没有主动攻击过谁。
它只是抛出一个诱饵,静静地等待,等人类自己分裂,等“信仰”在恐惧与贪婪中变质为“依附”,等一个又一个渴望走捷径的新主宰,自愿献上自己的意识主权,成为它的养料。
想吃掉我?想变成我?
他抓起一把因焚烧协议而产生的灰烬,猛地撒向空中。
“想吃我的锅?”他冷声道,“行啊——先尝尝什么叫‘欠着不还的滋味’。”
话音未落,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
那血珠在空中并未散开,而是如同有了生命般,迅速悬浮排列,勾勒出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散发着幽光的后台操作界面。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强行开启了一项早已被尘封的古老功能。
【债务追溯·全员公示】
凌晨三点,死寂的城市里,所有与“共炊网络”有过连接的保温箱,无论新旧,无论是否已被废弃,屏幕在同一时刻亮起幽幽的白光,跳出一封来自系统最深处的公告:
【通知:以下用户存在未结清的‘代偿债务’,请于24小时内完成反向投喂。
逾期者,将自动列入‘夹生名单’,永久剥夺再入锅的资格。】
一个长长的名单开始滚动播出,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笔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债务额度”。
而排在榜首的,赫然是那位刚刚还在秘密集会上高呼“共灶万岁”的民间组织领袖。
“放屁!”远在城西的据点里,那名领袖看着自己保温箱上的名字,暴怒之下,一脚将锅踹翻在地。
然而,保温箱的碎片刚刚落地,便化作一摊流动的金属液体,又在眨眼间重新聚合、恢复原状。
锅底的屏幕上,缓缓浮现出四个冰冷的大字:
【你还差三碗。】
同一时间,城市地脉的最深处,那座由肋骨搭建的巢穴剧烈地抽搐起来。
悬浮在中央的复眼胎床疯狂震颤,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睑猛然闭合,缝隙中流出脓血般的腥臭液体。
那声熟悉的“啵”再次响起,穿透层层岩土,精准地传入陈三皮的耳中。
只是这一次,声音里不再是试探与引诱,而是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尖锐的痛楚。
它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口锅,煮的从来不是什么神佛的香火,也不是什么亡者的魂魄。
它煮的,是贪婪的代价。
那一声充满痛意的回响,并非结束的悲鸣,反而更像是一封正式递出的战书。
一场真正的、围绕着“资格”与“债务”的战争,在清除了所有杂音之后,终于被摆上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