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斯塔学会总部的环形议事厅内,穹顶高阔,冷白色的智能光带将每一张红木长桌照得纤尘毕染。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消毒水与昂贵香氛混合的奇特气味,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长桌两侧,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派人。白色灯板打在他们脸上,把每条细纹都照得清清楚楚。文件摊在桌面,反光刺眼,没人有心情翻第二遍。
一个年近五十,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旧式金框眼镜的研究官目光锐利的环视了一圈众人,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然后才看着桌子上的文件率先开口打破了会议室长达一分多钟的沉默。
他叫罗斯曼,是这次从琶音大断层深处的第四研究所中回收特殊以太物质和资料行动的支持派。
“诸位,关于——关于前往第四研究所的议题,我还是坚持原观点。”他清了清喉咙,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指尖相对,指尖微微发白。
“我们必须正视现实。第四研究所里封存的,不仅是艾利都时期关于以太本质的最高研究成果,……尤其是关于绯红晶丝结核的记录,更是我们现在能接触到的最完善的早期模型。”
他刻意加重了“绯红晶丝结核”这几个字,目光扫过全场,“这对我们理解空洞成因、乃至追溯零号空洞灵薄爆发的根源,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更不用说,维持零号空洞稳定的以太浓度,对于整个新艾利都的能源供给、乃至以太衍生技术的未来发展意味着什么。机遇,往往与风险并存!”
他的支持者们纷纷点头附和,有人低声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对知识和资源的渴望。
另一名支持者顺势接话,语调又急又紧,仿佛怕被打断:“各位都是专业人士,难道还不明白吗?——空洞的本质研究自从赫利俄斯机关之后已经停滞太久了!以骸存在的机制、零号空洞的以太稳定度模型,现在全靠的还是之前的那些研究!”
他说着一拍桌子,纸被震得飘起一角,“第四研究所的资料,就是补缺口的关键。我们若能拿到原始数据,对以太性质的认知将——”
有人看不过他越讲越激动,皱眉提醒:“你冷静一些。”
但是莱纳已经激动的根本收不住,只要能成功提取结核样本,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们也能把空洞研究往前推十年!我们或许就能预测甚至引导空洞生成!这对全人类——
兴奋使人脸色发亮,他眼神越说越亮,像盯着什么未来黄金时代的入口。
反对派的领头人莉娜一直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像在忍耐、在等待。
等支持方的声音越涨越高,她终于往前倾了倾身,淡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旧都陷落前的通告?”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之后,才不急不慢,用几乎“逐字落地”的方式往下说:
“琶音大断层之所以被封锁,是因为特殊以太在那边出现了主动流变迹象。旧都陷落前,琶音大断层就因为其异常活跃的 ‘特殊以太’ 被划为最高警戒区!”
“更不用说,零号空洞灵薄爆发,加上后来式舆塔的殉爆,就像往原本就不稳定的火药桶里又扔进了两颗炸雷!现在的断层区域,各位还以为是之前的琶音地区吗?”
她抬眼盯着罗斯曼,“罗斯曼理事,您是在用华丽的辞藻粉饰致命的危险!那里不是研究所,那是吞噬生命的坟墓!”
旁边一位年轻的研究员怕莉娜说的太过,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被她一把甩开。
支持派的人马上反驳:“正因为不稳定才要研究啊!你不去看、你不去量,你怎么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把未知当禁忌,只会让我们永远停在原地!”
罗斯曼面对指责,只是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金丝眼镜,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耐心”:
“莉娜博士,我理解您的……谨慎。但科学的进步,从来不是靠闭门造车和畏首畏尾实现的。正因为环境恶劣,才更需要我们怀斯塔学会挺身而出,获取第一手资料,才能真正 ‘掌握’ 空洞,而不是永远被它牵着鼻子走。况且,这不是还有防卫军和……”
“够了!”
莉娜猛地打断他,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她几乎是吼了出来:“防卫军?我看是典范财团联合给你们灌迷魂汤的计划吧!你们眼里只有以太资源!只有经济利益!你们和那些趴在空洞上吸血的财团有什么区别?!”
莱纳的脸瞬间涨红,你这是污蔑!
污蔑?红发女研究员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为了维持你们那个该死的零号空洞的以太浓度,你们……”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但愤怒已经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身边一位同样激动的年轻学者口无遮拦地喊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你们甚至不惜造出了 ‘杰佩托’ 那个怪物!!”
“哐当!”
一声脆响,不知是谁失手碰落了桌上的瓷杯,碎片和茶水四溅开来。
瞬间,整个议事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有人张着嘴忘了合拢,有人手里的笔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方才还争执得面红耳赤的人们,此刻都僵在了原地,脸上血色褪尽。
罗斯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伸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了眼镜,用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镜片,动作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刚刚口不择言的年轻学者,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你胡说八道!” 支持派中一位秃顶的教授猛地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杰佩托与尼尼薇本就是零号空洞产物!”
玛丽安研究员,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散布这种毫无根据的恶毒谣言!你这是对整个学会的背叛!
“敢做不敢认吗?!” 反对派这边也被彻底点燃,立刻有人拍桌而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那我就直说了——”他咬着后槽牙,字字带着火,“杰佩托的诞生,你们谁敢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胡说八道!”
“凭什么栽赃?!”
“杰佩托的诞生是事故,是事故,你懂不懂?!”
“事故?呵……事故能精准维持零号空洞的以太浓度?能恰好在灵薄波动最低点触发?你当我们谁不懂内部参数?”
“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要不是你们急功近利,怎么会催生出那种无法控制的存在?!那么多研究员因此失踪,你们还想掩盖到什么时候!”
“你闭嘴!!我们没有造杰佩托!没有!”
反对派一方的人站起,椅子被带得狠狠撞到地面:“我就问一句——有没有人故意维持零号的以太浓度?有没有人在暗中推动实验?”
支持方怒吼:“你再乱说,我告你诽——”
“告啊!!!”反对派扑到桌前,“我今天就要说清楚!——就是你们这群人,你们这些财团的走狗,为了钱连底线都不要了!”
“放屁!你们这些固步自封的懦夫,懂什么前沿探索!”
“探索?那是人命!你们是刽子手!”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猛烈的爆发。议事厅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人同时站起来,长桌不再是界限,人们激动地离开座位,挥舞着手臂,面红耳赤地争吵、对骂。文件被扫落在地,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
先前那点学术争论的伪装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指责、攻讦和试图掩盖真相的慌乱。
“你们只会打嘴仗!”
“那你倒是说说是不是你们做的啊!”
“闭嘴!你给我站住!”
“别碰我!”
“谁再诬赖我、我就让他滚出学会!”
空气里都是乱糟糟的呼吸、桌椅摩擦声、压抑不住的咆哮。
整个会议室彻底乱成一锅开到溢出的粥。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女研究员沉着脸,一直没吭声。
罗斯曼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不再试图维持秩序,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失控的场面。莉娜则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无力。
怀斯塔学会的议事厅,此刻如同一个缩小的、混乱的战场,知识与伦理,利益与良知,在失控的争吵中彻底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