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研究所b2层。
狄安娜站在一处半悬空的金属观测台边缘,手随意插在腰侧。
这里的设计显然是为了让上级人员能俯瞰整个实验区域——两侧是通往下方实验室的金属旋梯,栏杆上积着薄灰,扶手处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
从她的位置望下去,下方是一个比上层宽阔数倍的环形空间,中央散布着数十个合金试验台,上面还残留着烧杯、导管和早已停止运作的显示设备,屏幕一片黑。
但真正狄安娜在意的是沿着弧形墙壁排列的——那些巨大的圆柱形透明营养罐。
每个罐子都有一人多高,直径超过两米,厚重的强化玻璃表面凝结着水雾,内侧壁附着着淡黄色的生物膜残留,罐内充斥着浑浊的淡绿色培养液,液体缓缓循环流动,带动着悬浮其中的“物体”微微晃动。
各种希人的身形悬浮在液体里。
皮肤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网络。
身体被无数根细软的导管连着,从口鼻、胸腔、四肢、甚至耳后接入,另一端连接着罐顶复杂的接口矩阵。
他们全都保持着一种介于沉睡与死亡之间的状态,胸膛没有起伏,但某些罐子顶部的指示灯仍散发着微弱的、规律闪烁的绿光,显示着生命维持系统仍在最低功耗下运作。
靠得最近的一个罐子里,漂浮着一只兔希人。双眼紧闭,长耳无力的悬在液体中,随着培养液微弱的循环流动轻轻晃动。
她的身上插着至少十几根粗细不一的透明导管,从口鼻、胸腔、手臂、甚至耳后接入,其中一根最粗的从喉咙插入,顺着食道往下,在颈部皮肤下鼓起一道不自然的凸起。
再往后的狼希人、章鱼希人、猫希人、狐希人、熊希人……几乎涵盖了她所知的所有希人。
“这里……”狄安娜的声音在空旷的b2层产生轻微的回音,她下意识的压低了音量,仿佛怕惊醒这些沉眠者,“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蛇尾不由的绷紧,鳞片摩擦着金属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荒谬与认同危机的情绪。这些罐子里的,从生物学意义上,是她的“同类”。
【检查到你的鼠鼠已经抵达录像店门口,正和铃、哲进行“友好”交流。】赫利俄斯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电子音里透着一种明显的、近乎恶作剧的调侃。
【根据通讯频道情绪分析模块反馈,她的血压指数正在稳步上升。狄安娜,你的好事来了!】
“……”狄安娜的嘴角抽了抽,异色双瞳里闪过一丝心虚,“那还不是你说这里有我的秘密嘛。”她小声嘟囔,“这次又要魔音灌耳了……不知道抱着她大腿撒娇还管不管用……”
脑海里已经开始预演:鼠鼠用那种“你今天死定了”的眼神盯着她,双手叉腰,开始长达半小时的训话。
从“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一个人乱跑”到“万一出事怎么办”,最后可能还会搬出终极武器:“要不要我现在就联系你月妈妈?”
光是想想,狄安娜就觉得头皮发麻。
【我建议你抓紧时间】赫利俄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知道了知道了……”狄安娜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景象,“喂,我说,这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嗯……”
她斟酌着用词,舌尖抵着上颚,停顿了两秒。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
“标本。”最后她吐出这个词。
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罐子。某个罐体侧面的金属铭牌在应急灯光下反光,她眯起眼,勉强辨认出上面蚀刻的小字:“实验体编号:L-7,兔希人,融合度评估:36.3%,状态:维持。”
“他们应该已经死了吧?”狄安娜的声音更低了,“看起来像是……人体实验?”
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于认知层面的排斥。
她知道从艾利都到新艾利都,一直都有进行边缘伦理的研究——空洞对策需要技术突破,以太应用需要实验数据,在生存压力面前,“道德底线”常常被重新定义。
报纸上偶尔会有小篇幅报道,某某实验室因违规操作被查封,某某研究员被剥夺资格。但那些都是文字,是隔着安全距离的“新闻”。
而这里是实物。是亲眼所见。
狄安娜的蛇尾猛地一撑,整个身体从半高台上轻盈跃起,在空中完成一个后空翻,青色的鳞片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她稳稳落在下层实验室的合金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她走近最近的一个营养罐——那里面是一只鼠希人。
很年轻,看起来甚至可能未成年,细小的手蜷缩在胸前,尾巴无力地垂着。和其他标本一样,身上接着十几根管子,其中一根最粗的从喉部插入。
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但那种平静在绿色的培养液和闪烁的仪器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狄安娜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冷的强化玻璃。寒气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隔着玻璃,和罐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对视。
【某种意义上,他们还‘活着’。】赫利俄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狄安娜很少听到的、近乎严肃的语调
【生命维持系统保持了他们最低限度的生理机能。大脑活动处于深度抑制状态,类似医学上的植物人,但更……彻底。】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实验呢?”狄安娜问,眼睛没有离开罐子里的鼠希人。
那张脸让她莫名的联想到鼠鼠。
这个联想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胃部抽搐了一下。她迅速收回手,指尖在衣角上蹭了蹭,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痛快?
她转身,不再看那个罐子。目光扫过整个环形空间。几十个罐子,几十个悬浮在绿色液体中的身影。
有的罐体上贴着更多标签:“第42次神经接驳实验”、“感官强化模块测试体7号”、“以太耐受性极限研究-熊希人种”。
【那边有个文档柜,】赫利俄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一道光幕投射到狄安娜的视网膜上,指示出一个方向,【大部分记录应该还在。你可以自己看。】
它顿了顿,电子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诱导的语气:
【当然,最好的方式,还是你亲自查看黑墙那边传输过来的第三类尚未命名的文档】
“不看。”狄安娜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硬邦邦的,“我还没想好。”
“还有,”她皱眉,“你那种像要揭晓儿童不宜秘密的语气,能不能改一改?”
赫利俄斯咳了一声,没再插科打诨。
狄安娜顺着视网膜光幕的导航,走到墙角那个铁皮文档柜前。柜子很高,几乎顶到天花板,表面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锈迹。
柜门上还挂着个生锈的锁,但对她来说不过是装饰——甚至算不上装饰,只是个碍眼的金属疙瘩。
她伸出手,指尖抵在柜门边缘,微微发力。
“嘎吱——”
随着一声沉闷的撕裂声,整个柜门被她生生从铰链处扯了下来。她随手把变形的门板扔在一旁,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了好几秒。
灰尘扬起。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不是电子存储单元,而是实体的纸质文件——厚厚的文件夹用细绳捆扎,侧脊上用褪色的墨水标注着编号和日期。
最上面几层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轻轻一碰就扬起一片尘雾。
狄安娜随手抽出一份。文件夹是暗蓝色的硬壳封面,边缘已经磨损发白。封面上印着一行字:《关于泛用人形决战兵器·猴希人核心战斗单体·融合测试报告(第7次迭代)》。
狄安娜皱眉,翻开文件夹。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手写的实验记录、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只猴希人被固定在金属支架上。
身上连接着各种传感器。其中一张特写显示,他的背部皮肤被切开,露出了下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植入体。照片边缘有手写备注:
“神经接驳成功率37%,排斥反应剧烈,实验体于测试后72小时死亡。建议:下次尝试降低植入物以太共振频率,或更换生物相容性更高的材料。”
狄安娜快速翻页。后面是更多的数据:力量增幅比例、反应速度测试、以太适应性评估、耐受阈值……每一项都冷冰冰的,用数字和百分比来描述一个生命的“性能”。
有一页用红笔圈出了一个数据点,旁边批注:“此峰值状态下,实验体曾短暂恢复意识,持续1分43秒。期间表现出强烈痛苦反应,肢体痉挛导致三处传感器脱落。记录终止。”
她合上这份文件,又抽出另一份。
《熊猫希人亚种·感官强化模块植入实验日志》
翻开,里面详细记录了如何通过手术将人造视神经、听觉增强器植入猫希人大脑的过程。有张照片,实验体的头骨被打开,露出大脑皮层,上面布满了细如发丝的电极。
记录写道:“术后第7天,实验体开始出现定向障碍,频繁撞击笼壁。第14天,自发性癫痫发作频率增至每小时3-4次。
第21天,生命体征急剧恶化,决定终止实验。尸检显示:海马体及额叶皮层多处微出血,推测为植入物电场干扰所致。”
又抽出另一份。
《关于蛇希人构造的再利用与可控化适应性评估》
再抽。
《以希人骨骼构造成长模板的武装兵器实验模型》
《希人个体适应性试验记录(失败)》
《希人再适配实验修订案》
《希人身体特征的战术优化可能性探讨》
一份又一份。标题不同,内容各异,但核心都一样:把希人当作材料、零件、测试平台。用手术刀和电极,用药物和植入物,用数据和百分比,一点一点拆解、改造、重塑。
“希人核心战斗单体……”狄安娜喃喃重复着这个术语,又拿起另一份文件。
这一份的标题更直接:《希人-机械融合体战场效能评估及量产可行性研究》。
文件里提到了“流水线化改造流程”、“标准化神经接驳协议”……其中一页用红色字体标注着关键结论:
“经评估,希人种在承受高强度改造后仍能保持基础作战意识的概率约为41%,虽低于理想值,但考虑到其生产成本仅为全核心战斗单体的17%,该项目仍具备战略价值。”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
“建议:对无法维持意识的个体,可转为‘维护状态’,作为器官供应源或长期观察样本。部分器官(如强化后的心脏、肾脏)在维持系统下可保持活性超过一年。”
狄安娜缓缓将这份文件放回柜子。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
她靠在文件柜边缘,尾巴蜷缩成一圈,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应急灯的光线从上方投下,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
“是和我身体一样的试验吗?”她轻声问,不知道是在问赫利俄斯,还是在问自己。
狄安娜抬眼看了一圈营养罐里的希人,下一秒,她笑了,笑得浅浅的,“啧,所以你说这地方有我的‘秘密’——原来是这个啊。”
她转身,不再看那些营养罐,而是走向实验室另一侧。那里排列着更多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其中一个工作台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实验日志。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上面的字迹是用旧式的钢笔写的,墨迹有些洇开,但仍能辨认:
日期:旧历217年3月14日
天气:阴(记录者注:实验室无窗,根据外部通报)
实验体编号:S-23(蛇希人,雌性)
目的:测试新型神经接驳接口的兼容性。本次采用直接脊髓植入法,试图绕过大脑皮层的排斥反应。
操作者:怀斯塔学会第四研究所,生物改造部第三小组
过程:
09:00 - 实验体麻醉完成,生命体征稳定。心率65bpm,血压110\/70,血氧98%。
09:30 - 切开t3至t7节段表皮及肌肉组织,暴露脊椎。出血量较少,已止血。
10:15 - 植入单元准备就绪。接口由127根纳米级导线组成,设计目标是与运动神经元直接建立双向通信。
11:00 - 开始植入。前30分钟进展顺利,但——
日志在这里断了。
不是写完的断,是突然的中断。钢笔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然后戛然而止。下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像被匆忙扯下。
她继续翻。后面几页是其他实验的记录,字迹越来越潦草,像在赶时间:
S-23后续:植入后3小时出现剧烈痉挛。神经信号完全紊乱。脑电波显示θ波与δ波交替爆发,伴随高频尖波。决定终止实验。
备注:实验体死亡时间17:08。尸检显示脊髓多处撕裂性损伤,t5节段完全断裂。建议下次尝试颅骨内植入方案,避免脊髓直接操作。
再往后翻,是一张手绘的解剖图。画的是蛇希人的尾部结构,肌肉束、神经索、骨骼关节都用细致的线条勾勒出来,旁边标注着尺寸和比例。画得很专业,甚至可以说精美。
图的右下角,用红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尾部肌肉群爆发力远超人类下肢,但神经分布过于集中,改造风险极高。建议:若需保留该特征,需开发专用缓冲模块,或考虑……放弃该个体。”
红笔在“放弃”两个字下面画了两道横线。
狄安娜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