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一页,自此翻过。
人间的皇权更迭、科技鼎新,终究化作了故纸堆上的寥寥数行。
滚滚红尘于白山之巅的求道者而言,不过是云烟过眼。
修行不知年,红尘岁月迁。
安竹山庄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转瞬之间,又是六十载春秋寒暑,一个甲子悄然而逝。
时至,建炎一百三十年。
......
这六十年间,大周王朝的盛世画卷,铺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
自建炎四十八年,岳飞卸任首辅之职,飘然离京。
其后,辅政院三易其主。
接替岳飞的陆游,字务观。
其人执掌内阁二十载,将大周的目光自中原投向了更广阔的西陲与北漠。
《平蕃策》定,吐蕃纳入版图;羊毛贸易兴,草原尽归掌控。
陆游之后,继任者皆是自格物监或新式学堂中历练而出的实干之臣。
他们不再空谈经义,而是将格物致知奉为国策。
六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代人老去,亦足以让一个崭新的时代彻底稳固。
格物监的蒸汽机,历经了数代更迭,已经发展到当前的巅峰。
轰鸣的钢铁巨兽,牵引着长长的列车,奔腾在贯穿大陆的铁轨之上。
自汴梁而出,东至青州港,西抵兴庆府,北达辽东新州,南入交趾。
昔日需数月方能行至的万里之遥,如今不过旦夕可至。
而随着望舒船队带回的橡胶在南洋诸岛被广泛种植。
受限于原料获取,而制约蒸汽机发展的难题终被攻克。
更高压、更强劲的新一代蒸汽核心被安置在钢铁铸就的巨舰之上。
建炎一百年,至此百年国庆之际。
第一批新一代的巡洋铁甲舰自明州港下水。
风帆彻底退出了历史,巨轮转动,黑烟直冲云霄。
其炮火之猛烈,航速之迅捷,足以覆盖四海,威慑万邦。
格物学赫然取代了旧儒的经义,成了这煌煌盛世唯一的显学。
格物监的匠首们,在攻克了蒸汽机之后,亦未曾停歇。
他们翻阅着陈安当年在格物院留下的寥寥图册手记。
在那一页页看似天马行空的构想中,渐渐找寻到了未来的方向。
“......天地有风,其行有律。若能制一钢铁巨鸟,以蒸汽之力鼓荡双翼,或可直入青冥。”
“雷电亦可为人所用?若能以科学发电,未来广阔......”
而在科技鼎盛的支撑下,大周的版图亦随之不断开拓。
自启明船队证实天地浑圆后,那片被命名为金山州的新大陆,便成了无数冒险者与失地流民的向往之地。
辅政院因势利导,设金山都护府,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人力、物力。
短短六十年,那片蛮荒的沃土上,就已经建起了十数座崭新的城池。
铁路与矿场,遍布其间。
大周通行商行的钢铁巨轮航行于全球航线,将新大陆的黄金、木材,南洋的香料、橡胶,草原的羊毛、牛马,尽数运回中原。
再将中原那足以淹没一切的丝绸、瓷器、铁器、乃至蒸汽机,倾销至四海八方。
汴梁这座历经了战火与革新的古老都城,已然成了这颗浑圆天地间,无可争议的中心。
盛世二字,早已不足以形容。
这是一个无比辉煌,亦是前所未有的...钢铁帝国。
......
山下红尘鼎沸,更迭不休。
山上岁月悠然,恍若亘古。
白山天池,长生门道场。
当林朝英自一场长达三年的闭关中醒来时,已是建炎一百三十年的深秋。
她依旧是当年那副青裙仗剑的少女模样,只是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历经甲子的沉静。
她的年岁已经不浅,可得益于年幼时便常伴陈安身边,被道蕴侵染,又不知吃了多少丹药。
纵然此般年纪,却也依旧容颜不改,如同少女。
六十年前,她奉三叔陈安之命,领巡世长老之职,下山游历。
她曾去安竹山庄,于桃山祭拜过父亲林冲、刘法经略、鲁智深禅师、岳郡王。
见证了那几座新坟,渐渐与桃山融为一体。
她也曾在人世间听过萨守坚天师开坛讲法,万雷朝宗。
她亦曾去过二仙山,看到罗真人于洞府中羽化。
亦见证了茅山、皂阁山那些曾与三叔陈安论道的第一代新法修士,在寿元耗尽后,一一坐化。
故人凋零,恍若昨日。
她乘着羽鹤,踏遍了这片重塑的山河。
自汴梁至金山州,自香料群岛至吐蕃高地。
亲自坐过喷吐黑烟的钢铁巨兽,同样也远观过劈波斩浪的巡洋铁甲舰。
她看着这凡俗世间,以一种她难以理解,却又无比震撼的方式,轰然向前。
“三叔......”
林朝英立于天池湖畔,遥望那座依旧被玄冰覆盖的木屋静室,眸光悠悠。
“这便是你想要的世道么?”
她轻声呢喃,却也知晓,无人能答。
她在红尘中游历六十载,道心早已在一次次的见闻与别离中,被打磨得圆融无碍。
三境巅峰的修为,亦已至瓶颈。
只差那最后一步,寻得自己的金性。
便可追随师父与金灵师叔的脚步,迈入第四境的门槛。
可她的锚点,又在何方?
林朝英于天池畔静坐数月,终是缓缓摇头。
她之道,不在山巅。
一念至此,她不再犹豫,起身对着那冰封的木屋,恭敬一礼。
“三叔,朝英...再去山下走走。”
唤上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白猿悟空,辞别了清风与金灵,再度下山。
......
建炎一百三十年,冬。
终南山,全真道场。
此地亦是当今天下有数的新法修行圣地。
只是其道法理念,与龙虎山、茅山等传统道门皆不相同。
全真一脉,不重符箓,不重雷法,反而讲究“性命双修,存神内观”。
于新法当中,另辟蹊径,倒是颇合当年古法丹道真意。
道场深处,一间静室外。
一名身着玄色道袍,面容清癯,气息渊深如海的中年道人,正自闭目打坐。
他似是在为某人护法。
忽而,道人似有所感,缓缓睁开双眼,望向山门方向。
只见云雾之间,一道青影踏鹤而来,飘然落于庭院之中。
“咦...你是?”
中年道人缓缓起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
“年幼时曾见,一别经年,却不曾想你也入了道中。”
眼下这中年男子赫然便是当年陈安带着年幼的林朝英在西安时,撞见的少年,王中孚。
或者说,王重阳。
亦是如今这全真道场的开派祖师。
“王道长。”
林朝英自鹤背跃下。
她望着眼前这位故人,亦是心生感慨。
当年惊鸿一瞥,拒绝三叔收徒请求的少年人。
如今亦已是一派宗师,修为更是稳稳立于三境巅峰,不弱于她。
“道友此来,是......?”
王守拙轻声问道,目光中难掩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过去多年,他仕途不顺,身到中年幡然醒悟,一心向道。
当年那两个早已在心中模糊的身影,便也随着时间越来越清晰。
“偶然听闻故友之讯,前来一见罢了。”
林朝英笑笑,也不掩饰。
目光扫过这清幽的道场,似是随口问道:
“听闻王道长于内观一道上颇有心得,不知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王重阳闻言,眼中光芒一亮,连忙侧身引路。
“道友请。”
二人于静室前盘膝而坐,谈玄论道。
王重阳言辞恳切,将其数十年来的修行感悟,倾囊相授。
林朝英静静聆听,时而发问,时而沉思。
直至日落西山,方才缓缓起身。
“多谢道友解惑。”
“道友客气。”
王重阳亦是起身,似有不舍。
“天色已晚,道友何不......”
“不了。”
林朝英摆了摆手,翻身跃上鹤背。
她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王重阳之道,虽也玄妙,却终究非是她的道。
“王道长,你我皆是求道之人,当知情爱缠身,最是蹉跎。”
她居高临下,平静地注视着那道身影。
“你之道,在你全真。我之道,在我长生。”
“此生往后...当不复相见。”
话音落下,也不待其回应。
羽鹤清鸣一声,双翅振动,便载着那道青衫身影冲天而起,转瞬间消失在了茫茫云海之中。
只余下王重阳立于庭院,望着那空荡荡的天际,久久不语。
良久,方才悠悠一叹,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苦笑。
“罢了...我之道,亦非在儿女情长。”
他缓缓转身,复又坐回静室门前,闭上了双眼。
......
云海之上,罡风猎猎。
林朝英立于鹤背,任凭寒风吹拂青丝,眸光清明。
她自袖里取出一卷早已泛黄的日志,提笔于其上缓缓书写。
[巡世手记·甲子卷]
建炎一百三十年,冬。于终南山。
见故人王重阳。
幼年初见,他尚是城中少年,一心科考,婉拒道途。
七十年后,亦已是一派宗师,开全真道统,欲全形保真。
其志可嘉,其道亦可观。
他言及红尘浮躁,格物迷心,欲以道法补之。
我却不然。
三叔当年以格物开新天,便是大道。
蒸汽巨兽,钢铁巨轮,此亦是道之显化,何来迷心一说?
人心迷,非是格物之过。
王重阳的道,终究是落了下乘。
他似有情意,然我之道,不在于此。
大道漫漫,红尘万象,皆是我修行之资粮。
我观此世间,已历数代首辅,新法鼎盛,国泰民安,一如三叔当年所愿。
然,盛极必衰,此乃天理。
格物监的匠首们,已在窥探电与光的奥秘。
我在东海上,同样见到了巡洋铁甲舰。
其威能...已非凡俗。
若有朝一日,此等格物之力,超越了凡俗的掌控......
这人间,又将是何等光景?
三叔闭死关,推演第五境。
我亦当寻我之金性。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