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裹挟众人,并未直冲云霄,而是如履平地般踏在波涛之上。
前方那翻涌的紫雾,看似轻薄,实则重若千钧。
每一缕雾气中,都蕴含着极其古老且排外的道蕴流转,那是上古大能设下的禁制,亦是隔绝仙凡的天堑。
“紧守心神,莫要看,莫要听。”
陈安的声音平淡,直接在众人识海中响起。
他走在最前,一身青衫无风自动。
眉心深处的金箓微微一颤,散发出一圈无形却浩大的波动。
这波动不带半分攻击性,却包罗万象,仿佛能同化世间一切异种力量。
紫雾触及这股波动,如冰雪遇阳,悄无声息地向两侧退散,让出一条仅仅容纳数人通过的幽深通道。
萨守坚等人紧随其后,大气也不敢喘。
他们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通道两侧翻滚的雾气中,隐藏着足以瞬间绞碎四境之下修士神魂的恐怖威压。
一步,两步。
周遭的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过了数个春秋。
当众人迈出最后一步时,耳畔那若有若无的仙乐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在那层隔绝天地的紫雾之后,蓬莱仙山的真容,终于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没有想象中的仙鹤齐鸣,亦无仙人御风而来。
入目所见,是一片恢弘到令人窒息,却又破败到令人心碎的——
废墟。
巍峨的宫殿群依旧矗立在云端。
玉柱金瓦,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气象。
然而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早已长满了半人高的枯黄杂草。
曾经流淌着琼浆玉液的瑶池,如今只剩下一汪干涸的死水,散发着淡淡的腐朽气息。
那些在外界看来栩栩如生的瑞兽飞禽,走近了看,才发现不过是一具具早已风化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枯骨。
只不过依旧保持着生前昂首向天的姿态,在这片死寂的仙山当中,守望着虚无。
“这……”
萨守坚怔立原地,坚定的手掌微微颤抖。
抬眼望着眼前这片荒凉的景象,眼中那份狂热的期盼,瞬间凝固。
身后的张嗣先等三位掌教,更是身躯摇晃,面如土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蓬莱?”
茅山长老声音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仙人呢?长生药呢?”
无人应答。
唯有山风穿过破败的殿宇,发出呜呜的咽鸣,似是在嘲笑后人的痴愚。
“如眼前所见,仙山已死,仙人不存。”
陈安负手而立,目光扫过那片绵延无尽的宫阙废墟,眸光里波澜翻涌。
虽然进入之前便早有猜测,可当真见到这般场景时依旧有几分遗憾。
不过想想也正常,末法之世,连天地灵机都已枯竭。
这依附于天地而生的洞天福地,又岂能独善其身?
所谓的仙乐、瑞兽,不过是昔日阵法残留的幻影,是这段逝去文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回响。
“这里,是一座坟墓。”
陈安轻声说道。
“埋葬了一个时代的坟墓。”
清虚子、马灵、乔道清三人此时也已回过神来。
他们毕竟已证金箓,心性远超常人,虽有失落,却也很快稳住了道心。
“处玄道友,既无仙人,那这仙山......”
马灵环顾四周,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此地灵机虽比外界浓郁,却也是无源之水,且透着一股死气,怕是不适合修行。”
陈安并未回答,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废墟,落在了蓬莱主峰的一处绝壁之上。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
“随我来。”
陈安迈步前行,并未理会脚下那些珍贵无比、却已失去灵性的万年灵药残骸。
“去见一位古老的存在。”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连忙跟上。
沿着那条断裂的登天长阶,一行人拾级而上。
越往上走,那股苍凉死寂之意便愈发浓重。
路旁偶尔可见身着古老道袍的尸骸,盘膝而坐,肉身虽未腐朽,却已没了半分生机。
稍一触碰,便化作飞灰消散。
萨守坚等人看得心惊肉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些先贤的安宁。
终于,行至主峰巅。
这里是一方突出的悬崖平台,视野极度开阔,可俯瞰整片东海云海。
而在那悬崖尽头,一块饱经风霜的巨石上。
赫然端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样式古朴的麻衣,须发皆白,垂至腰间。
他背对着众人,面朝东海,仿佛正坐在那观看日出日落,亘古未变。
其身上,既无生机,亦无死气。
他就那般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这方天地,与这脚下的蓬莱仙山,早已融为了一体。
“这......”
张嗣先瞳孔骤缩,忍不住低呼出声:
“还有活人?!”
陈安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
他独自一人缓步上前,行至那人身后三丈处,停下脚步。
并未行礼,亦未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与其一同望向那片翻腾的云海。
良久。
一道苍老而飘渺的神念,并非声音,而是直接在陈安的识海中悠悠响起。
“苦等多年,终于又见来人。”
陈安神色平静,以神念回应:
“前辈安好?”
那背影微微一颤,似是没想到等待了千年,终于等来了一个能与他对话之人。
他并未转身,只是那神念中多了一丝波动:
“今夕何夕?”
“大周,建炎两百零二年。”
陈安答道。
“大周......”
那神念似乎在咀嚼着这个陌生的朝代名,片刻后,发出一声长叹:
“秦亡了?”
“亡了,千余年矣。”
陈安实话实说。
“汉亦亡了,唐亦亡了,如今这天下,已换了不知多少个姓氏。”
“千余年……”
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落寞。
“贫道在此枯坐,看云海潮生潮灭,不想人间已是沧海桑田。”
陈安看着那道背影,缓缓开口:
“可是安期生,郑仙当面?”
那身影沉默片刻,神念传来: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
“贫道早年师从河上公,于琅琊海边卖药,世人唤我千岁翁,亦唤我安期生。”
果然是他。
那位曾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引得秦始皇数次东巡,遣徐福入海求仙的方仙道祖师。
“晚辈陈安,见过前辈。”
陈安微微稽首,算是对这位修行先行者的敬意。
“你很不错。”
安期生的神念转了过来,似乎在打量着陈安。
“贫道虽未转身,却能感应到你身上那股气机。”
“非古法之炼气,亦非方士之丹鼎。”
“圆融无碍,包罗万象,却又自成一体,不假外求。”
“这是……什么法?”
陈安神色坦然:
“此乃新法,名曰‘授箓’。”
“授箓……”
安期生喃喃自语,似是在推演这二字的真意。
“以自身为炉,熔炼万物之性,确实是条妙路。”
“当年师尊河上公曾言,天地灵机有数,终有枯竭之日。若执着于吞吐灵气,终将走入死胡同。”
“师尊他老人家羽化前,曾推演过无数种可能,欲为后世寻一条出路。”
“可惜,天不假年,终是未能功成。”
“贫道谨遵师命,避世于此,借助这蓬莱残存的灵脉,苟延残喘,便是想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这天地末法之后,究竟还有无道途的结果。”
陈安默然。
他能感受到这位老人心中那份横跨千年的执念。
那是对大道的求索,亦是对后来者的期盼。
“如今,你来了。”
安期生的神念中,透出一股释然的欣慰。
“贫道能感觉到,你已走通了那一步。”
“性命交修,金性不朽。”
“好,很好。”
陈安上前一步,走到巨石之侧,与安期生并肩而立。
只见这位传说中的仙人,面容枯槁如树皮,双目紧闭,早已没了呼吸与心跳。
唯有一点真灵不灭,依托着这具肉身,强撑了千载岁月。
“前辈,这仙山……”
陈安轻声问道。
“早死了。”
安期生的神念波动平淡无波。
“早在秦时,这三山灵脉便已开始枯竭。”
“徐福那小儿带着三千童男童女来此,见是一片废墟,不敢回奏始皇,便转道东渡,去了那扶桑之地。”
“贫道不愿离去,便在此布下大阵,锁住最后一点灵机,自封于此。”
“每隔百年天时至,大阵运转至极,便会显化于世,以此寻找有缘人。”
“只可惜,这一等,便是千余年。”
“那些曾闯入此地之人,要么修为不足,死于阵中;要么道心不坚,疯癫而亡。”
“唯有你……”
安期生那紧闭的双眼,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身上,有理的味道。”
“理?”
陈安微怔,心中琢磨。
“万物之理,天地之序。”
安期生解释道。
“古修重气,而你重理。”
“你不仅在修道,更在格物。”
陈安心头一震。
这位千年前的古人,竟能一眼看穿他新法的本质。
“前辈慧眼。”
陈安拱手道。
“晚辈在凡俗推行格物之学,便是欲以人之智慧,穷究天地万物之理。”
“蒸汽、钢铁、算学、天文……”
“此皆为道之显化。”
“修行与格物,殊途同归,皆是为了认知这方天地,超脱这方天地。”
“哈哈哈……”
安期生的神念中,传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殊途同归,好一个殊途同归!”
“师尊,您听到了吗?”
“我等的修行之路,终究还是没有断绝啊!”
笑声渐歇,那股一直支撑着安期生肉身的最后一点执念,开始缓缓消散。
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
点点晶莹的光屑,从他的衣角、发梢飘散而出,融入这山巅的风中。
“前辈!”
后方,萨守坚、清虚子等人见状,皆是悲呼出声,跪伏于地。
这是道门先贤,是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传说的神仙人物。
如今,却要在他们眼前彻底消逝。
“莫悲,莫悲。”
安期生的声音愈发飘渺,却充满了无尽的解脱与喜悦。
“朝闻道,夕死可矣。”
“贫道苟活千载,所求者,不过是一个答案。”
“如今答案已得,道统有继,贫道...去也。”
话音未落,那道枯坐千年的身影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彻底化作了一蓬绚烂的光雨。
光雨并未消散,而是在空中盘旋一周。
最后凝聚成一枚古朴的玉简,缓缓飘落在陈安的手中。
陈安双手接过,只觉入手温润,其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浩瀚的信息流。
但他并未急于探查,而是对着那片虚空,再次深深一拜。
“恭送前辈。”
身后,萨守坚等人早已是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这是一种源自血脉与道统深处的共鸣。
先贤已逝,薪火相传。
陈安直起身,将玉简收入袖中。
他转过身,看着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声音平淡而坚定:
“哭什么。”
“前辈走得安详,走得无憾。”
“仙山虽死,但我等还在。”
“道,便在。”
陈安衣袖轻挥,指向那片废墟与云海。
“此地虽无活人,却有前辈留下的万载底蕴。”
“想来前辈也不愿见其沉沦于此,各位动手吧,择其有用者而取之,莫要辜负了前辈一番苦心。”
“我等,这......”
“唉!”
一声长叹,悠悠不尽,千古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