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辰时刚过,冬日的朝阳勉强穿透薄云,将苍白的光线洒在覆盖着残雪的高平城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城东十里长亭处,黑压压站满了泽州文武官员,为首者正是刺史段亮与暂领防务的潞州将领王琨。众人皆身着正式冠服或戎装,在寒风中翘首望向西面官道,鸦雀无声,唯有各色仪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段亮今日特意穿上了紫袍玉带,这是刺史的正式品服,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然而,他微微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暴露了内心的波澜。眼角余光扫过身旁顶盔贯甲、肃立如松的王琨,段亮心中五味杂陈。月余前,正是这位悍将的到来,稳住了高平危局,也悄然改变了他对这座城池的掌控。如今,王琨的主公,那位名震昭义的“独臂将军”李铁崖,就要亲临此地。此行是福是祸,段亮心中全然没底。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打破了寂静。众人精神一振,极目远眺。只见官道尽头,烟尘渐起,先是几面先锋斥候的骑影,旋即,一片移动的旌旗森林映入眼帘,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冷光。
蹄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整齐,踏在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声响,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并行的精骑,人马皆覆玄甲,只露双眼,鞍鞯俱全,刀弓鲜明,沉默前行,散发出百战精锐的凛冽杀气。这便是李铁崖的亲军“铁林卫”。
紧随精骑之后,是李铁崖的仪仗。高大的“李”字帅旗迎风招展,其后是“昭义军节度观察留后”、“检校司徒”、“雁门郡开国公”等一串显赫的官衔旗牌,更有代表天子权威的旌节,在队伍中格外醒目。仪仗之后,才是主帅的麾盖。
段亮及众官员见状,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冠,在道旁跪伏下来。王琨亦率麾下将领单膝跪地,行军礼迎接。
队伍行至长亭前,缓缓停住。蹄声顿息,只剩下风吹旌旗的扑啦声和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一名亲军校尉策马出列,声若洪钟:“昭义军留后、雁门郡公李公驾到——!”
话音落下,队伍中央,那辆装饰简朴却透着威严的驷马高车车帘掀开,李铁崖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他并未乘车,而是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今日他未着全副甲胄,内穿紫色蟒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独臂自然垂于身侧,空荡的袖管用金线绣着云纹,束在腰带间。面容瘦削,线条硬朗,一双眸子锐利如鹰,扫视过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沙场淬炼出的杀气。
“末将王琨,恭迎将军驾临高平!” 王琨率先洪声见礼,声震四野。
段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带领众官员伏地高呼:“下官泽州刺史段亮,率州中文武,恭迎郡公!郡公亲临,泽州蓬荜生辉!”
李铁崖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段亮身上停留一瞬,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大步上前,并未先扶段亮,而是径直走到王琨面前,伸出独臂,用力将他扶起,声若洪钟:“王将军请起!高平血战,力退强敌,保我东线门户,辛苦你了!此战之功,潞州军民铭记于心!” 他拍了拍王琨坚实的臂甲,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末将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王琨激动得脸色通红,声音更显洪亮。
李铁崖这才转身,走到仍跪伏在地的段亮面前,弯下腰,双手虚扶:“段刺使快快请起!你我姻亲,何须如此大礼?泽州得以保全,段刺使坚守之功,亦不可没!”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段亮顺势起身,连称“不敢”,抬头迎上李铁崖的目光,只觉那目光深邃,似能洞穿人心,让他心底那点盘算无所遁形。
“诸位都请起吧。” 李铁崖对后方众官员抬了抬手,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天寒地冻,有劳诸位久候了。”
官员们纷纷起身,口称“不敢”,垂手侍立,不敢直视。
李铁崖不再多言,对王琨道:“王将军,前头带路,入城。” 又对段亮略一颔首,“段刺使,请。”
“郡公请!” 段亮连忙侧身让路。
李铁崖翻身上了一旁亲卫牵来的乌骓马,王琨、段亮一左一右,落后半个马身,其余官员将领紧随其后,仪仗队伍再次启动,向着高平城迤逦而行。
队伍所过之处,早有兵丁清道戒严,但道路两旁仍挤满了前来观望的百姓。人们看着这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的威严仪仗,看着那位传说中的“独臂将军”,窃窃私语,脸上有好奇,有敬畏,也有几分不安。
“看,那就是李留后!”
“好强的气势……”
“听说就是他派兵来救了我们高平……”
“不知他这次来,是福是祸啊……”
议论声隐隐传来,李铁崖端坐马上,目不斜视,仿佛未闻,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威仪,记住他的恩威。
城门口,守军肃立,刀枪如林。见到主帅仪仗,齐刷刷行礼,吼声震天:“恭迎将军!”
声音在城墙间回荡,更添了几分肃杀。
李铁崖微微颔首,策马入城。城内主要街道也已净街,但两旁的店铺楼阁窗户后,无数目光投射下来。高平城经战火洗礼,街市略显萧条,但基本秩序尚存,这得益于王琨月余来的强力整顿。
队伍并未直接前往刺史府,而是在李铁崖的示意下,绕行主要街道,缓缓而行,仿佛一场无声的阅兵,一场权力的展示。最终,队伍在刺史府衙前停下。
李铁崖下马,在众人簇拥下步入府衙大堂。他当仁不让地居于主位,段亮、王琨分坐左右下首,其余官员按品级班列。
“段刺使,” 李铁崖目光落向段亮,开门见山,“本公此次前来,一为犒劳血战之功臣,抚慰受战火惊扰之百姓;二为与刺使及诸位,共商泽州防务民生之大计。如今强敌虽暂退,然朱温狼子野心,河东虎视北疆,泽州地处要冲,关乎我昭义全局安危,不容有失。还需诸位同心协力,共渡时艰。”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堂下众官皆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交锋,从现在才刚刚开始。段亮深吸一口气,知道该自己表态了。这场迎接的戏码已然落幕,接下来,才是决定泽州,乃至决定他段亮未来命运的真正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