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崖入驻高平刺史府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平静的表面下激起了剧烈的反应。尽管明面上,刺史府张灯结彩,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席,李铁崖与段亮把酒言欢,共叙“姻亲之谊”、“同盟之固”,一派和谐景象。但宴席散后,真正的暗流,才开始在夜色笼罩下的高平城内汹涌奔腾。
夜色下的密报
子时刚过,高平城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兵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响起。刺史府东跨院,李铁崖临时下榻的书房内,烛火却依旧通明。他卸去了白日繁复的袍服,只着一身玄色劲装,独臂负于身后,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鹰。
“将军,察事房有报。” 亲卫统领李横,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讲。”李铁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是。”李横趋前几步,声音压得极低,“据城内三处暗桩回报,今日宴席散后,段亮并未安寝,其心腹幕僚,如长史赵惟明、司马孙槐,以及其子段明义,皆先后密入其内书房,闭门议事近一个时辰。期间,曾有瓷器碎裂之声传出。”
李铁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哦?看来咱们这位段刺使,心里憋着火呢。可探得他们议了些什么?”
“具体内容难以探清,内书房防卫极严。但据安插在厨下的一名杂役隐约听到只言片语,似乎提及‘鸠占鹊巢’、‘步步紧逼’、‘需早做打算’等词。另,段明义离去时,脸色铁青,曾对身边亲随低语,‘父亲太过忍让,岂不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段明义……年轻人,沉不住气。”李铁崖轻轻敲击着窗棂,“段亮老奸巨猾,尚能隐忍,其子却已按捺不住。这是个突破口。继续盯紧段府,尤其是段明义及其身边人的动向。看看他们会不会自作聪明,联络外人。”
“属下明白。还有,”李横继续道,“今日午后,城中‘庆丰’当铺的掌柜,也就是河东方面的暗桩头目‘灰鹊’,曾以典当之名,与段亮府上的一名采办管事有过短暂接触。虽未传递物品,但举止可疑。此外,我们的人发现,宣武军潜伏在城内的几个据点,今日也异常活跃,有信鸽往来。”
“呵,牛鬼蛇神都坐不住了。”李铁崖冷哼一声,“河东想趁火打劫,朱温想隔岸观火,甚至盼着我和段亮内斗,他好坐收渔利。传令下去,对河东、宣武的暗桩,暂不惊动,严密监控即可。但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察觉了他们的存在。偶尔‘不小心’让他们的人看到我们‘风眼’的标记,敲山震虎。”
“诺!”李横领命,又道,“将军,王琨将军派人送来密信,言今日巡城,发现部分原属段亮直系的军士,对潞州军接管部分防务颇有微词,虽未敢公然抗命,但消极怠工,言语间多有不满。王将军请示,是否要……”他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不必。”李铁崖摆手,“此时动武,落人口实,正中段亮下怀。告诉王琨,对这些人,以安抚、分化为主。可适当提高巡城、值守的赏银,优先发放给配合积极的泽州军士。对那几个带头不满的低级军官,让王琨找机会亲自‘勉励’一番,若冥顽不灵,再寻个由头,明升暗降,调离要害岗位。记住,眼下,稳字当头,要的是人心,而非简单的镇压。”
“是!将军深谋远虑。”李横由衷道。
“非是深谋远虑,而是时势使然。”李铁崖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高平初定,人心浮动。段亮在此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强硬手段只会激起反弹。我们要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透、分化、拉拢。让泽州的人自己比较,是跟着一个日渐势微、内部不稳的段刺使有前途,还是跟着我李铁崖,有粮饷,有军功,有前程!”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高平城的详细地图:“李横,你亲自去办几件事。第一,将我们带来的部分粮秣、布匹,明日以我的名义,重点赏赐给今日在城防表现积极的那几营泽州军,特别是底层士卒,务必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实惠。第二,让冯先生拟定的那份‘招贤榜’,明日一早便张贴出去,无论军民政事,凡有才之士,皆可毛遂自荐,量才录用,待遇从优。第三,……”他手指点向城中几处士绅大族的宅邸,“备几份厚礼,以我私人名义,送给这几位素有清望且与段亮若即若离的耆老,只叙乡谊,不谈公事。”
李横一一记下,心领神会。这是恩威并施,釜底抽薪之策。赏军以收兵心,招贤以揽人才,礼贤以争取士绅支持。一步步,都是在瓦解段亮的统治基础。
“将军,那段亮那边……”李横还是有些担心。
“段亮?”李铁崖眼中寒光一闪,“他若识相,安安分分当他的富贵闲人,我保他段氏一门富贵。若他心存侥幸,妄图勾结外敌,或暗中搞什么小动作……”他没有说下去,但书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几分。
“属下明白了!”李横凛然应道。
“去吧,小心行事。”李铁崖挥挥手。
李横躬身退出,书房内重归寂静。李铁崖重新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段亮府邸方向那几点依稀的灯火,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个正在书房中焦灼踱步的老者。
“段亮啊段亮,”他低声自语,如同叹息,又如同警告,“这高平城,这泽州地,从你打开城门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易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自误啊……”
夜更深了,高平城在表面的一片祥和下,暗流奔腾。权力的交替,从来都不是在光天化日下的仪式中完成,而是在这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晚,通过密报、算计、拉拢、分化,悄无声息地推进着。李铁崖的东巡,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较量,已然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拉开了血腥而无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