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灵帝那象征着无上恩宠与庇护的銮驾,凌云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恭谨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半分拖延的决断与冷峻。
他深知洛阳这潭水,表面繁华似锦,底下却暗流汹涌,遍布噬人的漩涡。英雄楼作为他嵌入此地的重要楔子,必须固若金汤,不容有失。
他首先唤来亲信,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军令:
“持我令箭,快马出城,命黄忠即刻从其部属中再调一百精锐,轻装简从,秘密入城!要快!”
信使领命,如离弦之箭般消失在暮色初临的街道尽头。
加上赵云先前留下护卫邹晴、已然熟悉城内环境的一百朔方老兵,共计两百名历经沙场淬炼的悍卒,足以在关键时刻形成一股令人胆寒的力量。
此前未雨绸缪,让赵云暗中收购英雄楼四周的房产,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些看似寻常、连成一片的院落与房舍,恰好能隐秘、分散地安置这两百精锐。
他们化整为零,隐匿于市井之间,既不引人注目,又能如臂使指,在接到信号时迅速集结,成为拱卫英雄楼最坚实的盾与最锋利的矛。
凌云亲自在校场(临时征用的一处宽敞后院)检阅了这两百名眼神锐利、站姿如松的儿郎。
他从队列中,点出了两名他素知不仅作战勇猛,更兼心思缜密、堪当大任的百夫长——张嶷与高沛。
他将二人召至身前,目光如炬,扫过他们坚毅的面庞,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对方心上:
“张嶷,着你负责白日值守,楼内楼外,明哨暗岗,需得滴水不漏!”
“高沛,夜间巡防交由你手,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是野猫窜过,也要分清公母!两百兄弟,分为两班,昼夜轮转,我要这英雄楼日夜皆如铁桶,无懈可击!”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森然,“自今日起,楼内一应事务,无论巨细,皆需听从邹晴姑娘调度!她之言,便如我亲临,若有阳奉阴违,甚或稍有怠慢,无论何人,军法无情,立斩不赦!”
“末将遵命!必不负主公重托!”张嶷、高沛胸膛一挺,抱拳领命,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带着朔风般的凛冽与决心。
安排好了明处的铜墙铁壁,凌云又于密室之中,秘密召见了如同影子般的帝师王越。
摇曳的烛光下,凌云的面容半明半暗,眼神却亮得惊人:
“王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楼外的守卫我已布下,但这洛阳城的阴影里,不知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英雄楼的真正安危,更多要倚仗您老的耳目与雷霆手段。”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请王师动用一切关系,密切关注各方动向——四世三公的袁氏门阀、丁原死后心怀怨望的并州旧部,尤其是……宫中那些看似恭顺、实则手握权柄的常侍们。
任何对英雄楼不利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蛛丝马迹,务必要提前预警!必要时……” 凌云眼中寒光一闪,“可先斩后奏,动用非常手段,以儆效尤!”
王越怀抱他那柄古朴长剑,如同磐石般立于阴影之中,闻言只是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眸,那目光平静如水,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暴。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剑锋般的锐利与自信:
“主公尽可宽心北上。越既已应承守护此楼,这洛阳城的阴暗角落里,便无人能轻易越雷池一步。除非……他们活腻了,想用颈上人头,来试试王某手中这柄沉寂多年的剑,是否还认得血!”
布置好这一明一暗、刚柔并济的两道防线,凌云心中稍安,这才携着已收拾停当的貂蝉,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王允的府邸辞行。
厅堂之内,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离愁别绪。
王允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英姿勃发的凌云与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嫁女的欣慰,更有无尽的担忧。
他紧紧握住凌云的手,那双阅尽世情的老眼微微泛红,语重心长,字字恳切:
“贤婿啊,北疆苦寒,非是洛阳这温柔富贵乡可比,加之胡虏凶顽,战事如风云变幻,你与蝉儿……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珍重,万万保重自身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至于朝中风云,宦海浮沉,自有老夫这把老骨头在背后为你周旋打点,你无需过多挂念,只管专心经营北疆,便是对老夫最大的宽慰。”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女儿貂蝉,眼中满是慈爱与不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蝉儿,我儿……此去山高水长,路途艰险,定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莫要让为父在洛阳,日夜悬心啊。”
貂蝉早已泣不成声,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滚落衣襟。她提起裙摆,盈盈拜倒,额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清晰:
“父亲大人养育之恩,如山似海,女儿……女儿此生难报万一。”
“女儿不孝,不能常伴父亲膝下……请父亲放心,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好凌郎,不让他有后顾之忧。请父亲……务必保重身体!”
言语之间,那份对父亲的眷恋与对夫君的深情,已表露无遗,她已完全将自己视作了凌云的妻子。
凌云亦撩袍单膝跪地(这是极高的礼节),神色庄重如同立誓:
“岳父大人深明大义,托付爱女,云感激不尽!云在此对天起誓,必以性命护蝉儿周全,此生绝不负她!她在,云在;她若稍有差池,云必百倍偿之!请大人放心!”
离别之酒,终究要饮尽。纵有万般不舍,前路已定,不容儿女情长。
回到已然戒备森严的英雄楼,凌云将一应文书、印信、联络方式与荀攸留下辅助的几名精干属吏,都对邹晴做了清晰无比的交接。
待诸事底定,他才独独将邹晴唤到了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却可俯瞰后院车队集结情况的房间。
房间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邹晴垂首立于灯影之外,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她已预感到这一刻的到来,眼圈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鼻尖酸涩。
“晴儿,”凌云看着她刻意低垂的头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与沉重。
“我走之后,这英雄楼的担子,还有你……在洛阳的安危,便全数压在你一人肩上了。”
他走近一步,烛光终于照亮了他紧锁的眉头,“明处,有张嶷、高沛两百悍卒;暗处,有王师这等高人策应;”
“宫中,陛下亦有金口玉言。看似铁桶一般,万无一失……但洛阳此地,人心叵测,权谋似海,你一个女子,独撑此局……我……”
他话语顿住,那份深切的担忧与不舍,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
邹晴猛地抬起头,强忍许久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面容,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将军……不,凌云,你放心。晴虽出身微贱,亦是知恩图义之人。”
“你予我尊严,救我于泥淖,如今又将这般重任相托……晴便是拼却这身血肉,魂飞魄散,也必为你守好这英雄楼,让它成为你在洛阳最亮的眼睛,最利的耳朵,等你……等你凯旋归来。”
她深吸一口气,泪水流得更凶,那份深埋心底、平日不敢表露半分的情愫与牵挂,在此刻决堤。
“只是……只是北疆苦寒,刀兵无眼,更有吕布那般豺狼环伺……你……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保重自己,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最后几个字,已是带着哭腔,几乎难以成声。
看着她那强装坚强却泪落连珠子、单薄肩膀微微颤抖的模样,凌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他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将军,只是一个即将远行、心有挂碍的男子。
他伸出手,并未有过分之举,只是轻轻拍了拍她那微微颤抖的削肩,触手之处,单薄而冰凉。
“我会的。一定。” 他重复着承诺,语气无比坚定,“你在此处,更要事事小心,步步为营。遇有难决之事,多与王师和公达留下的人商议,切勿独断。
记住我的话,楼可以不要,钱财可以散尽,但人,你必须给我安全无恙!这,是命令!”
“嗯!我记住了!”邹晴用力点头,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热而湿润。
她将他的话语,他手心的温度,他眼神中的关切,一同深深烙入心底,化为支撑她未来独自面对风雨的勇气。
所有部署,所有叮嘱,所有不舍,终须化作行动。
出发的时刻,在沉重的气氛中到来。后院之中,车队已集结完毕。
貂蝉所乘的马车装饰较为华美,帘幕低垂;其后跟着几辆较为朴素的青篷小车,里面坐着那十五名灵帝赏赐、即将许配给朔方军有功将领的女子,她们的心情,或许忐忑,或许期待。
凌云最后环视一圈这座他倾注心血、一夜之间名动洛阳的英雄楼,它的每一寸木材,仿佛都还残留着白日的喧嚣与荣耀。
他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坐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凌云一勒缰绳,目光扫过前来送行的张嶷、高沛、王越等人,沉声吐出两个字:“出发!”
车队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辚辚之声,穿过英雄楼后巷,汇入洛阳城华灯初上、依旧熙攘的街道,向着西城门方向迤逦而行。
凌云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当他策马穿过那高大、幽深、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城门洞,即将彻底离开这座帝都的庇护与束缚时。
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鬼使神差地勒住战马,猛地回头,望向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雄浑的洛阳城墙。
只见那高达数丈的城墙垛口处,一抹极其熟悉的、纤细窈窕的青色身影,正凭栏而立!秋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衣裙猎猎作响,勾勒出她单薄而执拗的身形。
是邹晴!她不知何时,竟独自登上了这寂寥的城墙,正远远地、一瞬不瞬地眺望着即将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车队,目光穿越遥远的距离,死死地锁定在凌云的身上。
见他回头望来,她既没有呼喊,也没有哭泣,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高地、拼命地挥动着自己的手臂!
那动作幅度之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告别与一种燃烧生命的期盼,在苍茫的暮色与宏伟的城墙背景下,凝固成一幅无比动人又无比心酸的画面。
残阳如血,将最后一丝余晖涂抹在古老的城砖上,也为她那孤寂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凄艳而悲壮的金红色光边。
她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遗弃在巨大舞台上的伶人,又像一株在绝壁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幽兰,孤单,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坚定。
凌云勒住躁动的战马,深深地、深深地向那城墙上的身影望了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入脑海。
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对这个身世飘零却坚韧聪慧女子的无限怜惜与愧疚,有对她独留在这虎狼之地、前途未卜的沉重担忧,甚至有一丝对她能否真正驾驭未来复杂局面的不确定……。
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信任与无声的承诺。
‘晴儿,珍重。待我扫平北患,携赫赫战功归来之日,必不让你再独守于此高墙,望断天涯路。’
他在心中默然立誓,随即猛地转过头,不再有丝毫犹豫与回顾,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追上车队,汇入那滚滚烟尘之中。
义无反顾地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属于他的广袤天地与铁血战场,疾驰而去!
城墙之上,邹晴的手臂依旧僵在半空,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官道拐弯处,连扬起的尘土都渐渐平息,再也看不到分毫。
她依旧如同石雕般伫立在那里,任由越来越凉的晚风吹拂着她泪痕已干的脸颊,冰冷却带不走心底的灼热。
那双原本盛满泪水的美眸之中,柔弱与彷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那纤弱外表截然不符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坚毅光芒。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需要庇护的藤蔓,她必须独自扎根于这洛阳的土壤,直面所有的明枪暗箭与风雨浮沉。
守好这座楼,守住这份基业,直到他归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