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宋,东京汴梁。
皇城大内,垂拱殿。
晨光熹微,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肃穆。
今日并非大朝会,乃是常参,但空气中却隐隐流动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官家赵恒,面色略显疲惫,目光扫过丹墀下的臣工。
他登基未久,改元咸平,正是锐意进取,却也深感内外压力交困之时。
近日,关于各地民生艰难、吏治积弊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入中书,堆满他的案头。
尤其是东南漕运屡有阻滞,河北粮价时有波动,让他心烦意乱。
那所谓“天书降世”的祥瑞之说,虽能暂慰人心,却终究填不饱百姓的肚子,也解不了国库的窘迫。
“众卿家,近日户部所奏各路粮帛收支,数目颇多亏空,尤其是河北、京西两路,尔等可有良策以教朕?”
赵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落在了班列中靠后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新任的户部郎中,李沅。
李沅出列,躬身行礼,姿态沉稳,并无新晋官员常见的激动或惶恐。
他面容清癯,眼神坚定,身上那股简重务实的气质,在众多或圆滑、或激进的官员中,显得格外突出。
“臣,户部郎中李沅,启奏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回荡在殿中。
“河北、京西粮帛亏空,其弊不在天时,而在人事。”
“臣核查近年账目,发现主要有三弊。”
“一曰,输挽之弊。漕渠年久失修,沿途州县征调民夫不力,致使漕船阻滞,损耗巨大;更有胥吏层层盘剥,以‘润笔’、‘卸货’等名目,加征于民,民不堪扰,乃至弃船逃亡。”
“二曰,和籴之弊。朝廷为平抑粮价,于丰年以官价收购余粮,本为良法。然执行之中,地方官为求政绩,往往强行摊派,抑价收购,乃至贫户亦需粜粮以充数,实为害民。”
“三曰,冗费之弊。各路军州,招待过往官员、维持地方仪仗、乃至逢迎上官所费,多摊入日常用度,侵占正项钱粮,积少成多,遂成巨亏。”
李沅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将地方财政的疮疤一一揭开,数据详实,事例具体,听得殿内不少官员面色微变,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则面露不满。
这些弊政,殿内诸公谁人不知?
只是大多讳莫如深,不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得如此直白,得罪众多同僚乃至地方势力。
赵恒的眉头却微微舒展开来。
他需要的就是这样敢言、能言的臣子,需要有人将这潭死水搅动。
“依李卿之见,当如何革除这些积弊?”
李沅再拜,从容奏对:
“陛下,治沉疴需用猛药,然亦需循序渐进,以免激起大变。”
“对于输挽之弊,当选派干员,专责督漕,严查沿途勒索,并拨付专款,于关键河段进行疏浚,提高通航效率。”
“对于和籴之弊,当明令禁止摊派,严惩违令官员,并考虑将部分和籴事宜,委托给有信誉的民间大商号经办,官府负责监督与定价,或可减少扰民,提升效率。”
“至于冗费之弊……”
他略一停顿,声音更沉。
“唯有自上而下,厉行节俭,严定开支标准,并加强监察御史巡按地方之权,方能有所遏制。此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
他没有提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革新之策,每一条建议都立足于现有框架,力求务实可行。
但这份直面问题的勇气和清晰的思路,已足以让赵恒颔首。
“李卿所言,切中时弊,所献之策,亦颇稳妥。”
赵恒缓缓道。
“朕记得你此前在地方为官,便以清廉干练着称,于钱谷之事,尤为精通。”
“如今看来,果是名不虚传。”
“着,升李沅为户部郎中,加朝散大夫衔,专司负责清厘河北、京西两路钱粮亏空事宜,有权查阅相关文书,询察地方官吏,望卿勉力为之,勿负朕望!”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户部郎中已是户部核心司官,权责颇重。
加朝散大夫衔,更是清贵的散官阶,象征地位提升。
而赋予其专司清查两路钱粮之权,更是极大的信任和倚重。
这意味着,李沅这个原本在户部并不算特别起眼的官员,一跃成为了天子钦点的财政干员,手握实权。
一些与李沅交好,或理念相近的官员,如同样较为务实的工部员外郎周淮安等人,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而另一些心思各异的官员,则目光闪烁,暗自盘算。
李沅深吸一口气,并无骄色,唯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臣,李沅,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知道,这并非简单的升迁。
这是一副沉重的担子,一个烫手的山芋。
清查亏空,势必要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前方的明枪暗箭,绝不会少。
但他更知道,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
散朝之后,李沅随着人流走出宫门。
几位相熟的官员上前道贺,他一一还礼,态度依旧谦和。
回到位于城西的宅邸,这是一处并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十分整洁的院落。
他换下朝服,坐在书房中,眉头才微微蹙起。
升迁的喜悦很快被现实的压力所取代。
如何着手清查?
从何处打开突破口?
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防?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老仆来报:
“阿郎,门外有一位自称‘陆明’的先生求见,说是仰慕阿郎清名,特来拜会。”
李沅微微一愣。
“陆明”?
他记得此人。
数月前,曾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相谈甚欢。
此人谈吐不凡,对各地物产、商贸流通颇有见解,更难得的是,其言谈间流露出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与自己颇为投契。
自己还曾就一些地方经济困境,询问过他的看法,他总能给出一些别开生面,却又切实可行的建议。
比如之前提及的,将部分官府事务委托信誉商号经办的想法,最初便是由此人闲聊时无意提及的“民间商会自律”之说引申而来。
此人行事低调,并不像寻常清客那般汲汲于钻营,反而更像一位隐于市井的智者。
在此刻升迁之初,他前来拜访,是巧合,还是……
李沅沉吟片刻,对老仆道:
“请陆先生到花厅用茶,我稍后便到。”
花厅之中,化名陆明的陈朝秘谍,正悠闲地品着茶,打量着厅中简朴却不失雅致的布置。
他今日前来,自然并非偶然。
受君上之命,长期接触、引导李沅,乃是他在伪宋东京的重要任务之一。
通过观察与情报,他能判断出,李沅身上那股代表着“务实”、“能干”的特质,在今日之后,必将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对于陈朝“南风记”的经济渗透,以及更深层次的布局,无疑是一个利好消息。
脚步声传来,李沅步入花厅。
“陆先生大驾光临,李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沅拱手笑道,态度比以往更多了几分亲近。
毕竟,在他潜意识里,与此人的几次交谈,都让他获益匪浅,甚至间接促成了他今日在殿上的部分建言。
“李郎中客气了,是在下冒昧打扰才对。”
陆明起身还礼,笑容温和。
“方才听闻郎中新得升迁,加官进爵,特来道贺。郎中简重务实,能力卓着,得陛下信重,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
“陆先生过誉了,李某愧不敢当。”
李沅请陆明重新落座,叹了口气。
“不过是接下了一个棘手的差事,前途未卜,正彷徨无措,先生来得正好,或许可为李某指点迷津。”
他这话倒有几分真心。
与“陆明”交谈,常能让他跳出固有的思维框架,看到新的可能性。
陆明微微一笑,抿了口茶,不疾不徐地道:
“郎中所忧,无非是清查亏空,牵涉甚广,阻力重重,恐难以施展拳脚,甚至引火烧身,是也不是?”
李沅点头:
“先生明鉴。积弊如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郎中既知积弊如山,为何非要想着一次性将山搬走呢?”
陆明放下茶盏,目光平静。
“山石虽巨,亦可碎之。郎中手握专司之权,何不先选一两处看似不起眼,实则关乎民生根本的‘小弊’入手?”
“譬如,漕运沿途胥吏勒索之事。此事直接关乎粮船能否按时抵京,影响巨大,且证据相对容易查实,牵涉的也多是小吏,阻力相对较小。”
“若能从此处打开缺口,严办几个典型,既能立威,彰显朝廷决心,又能切实改善漕运,缓解京师压力。此为一石二鸟。”
“待此事初见成效,赢得陛下更多信任,再循序渐进,触及更深层的和籴、冗费之弊,岂不更为稳妥?”
李沅听得眼睛渐渐亮起。
是啊,自己之前总想着如何全面整顿,却忘了可以集中力量,先攻其一点。
漕运胥吏勒索,确实是民怨极大,也相对容易查证的一个突破口。
“先生一言,令李某茅塞顿开!”
李沅抚掌,脸上愁容稍解。
“便依先生之言,先从这漕运积弊入手!”
两人又就如何调查取证、如何选择切入点、如何规避可能遇到的阻碍等细节,商讨了许久。
陆明凭借其见识和对人性、官场的洞察,提出的建议往往让李沅有豁然开朗之感。
谈话间,陆明似不经意地提起:
“近日听闻山东等地,似有民生不安之象,粮价亦有异动。郎中清查亏空,或可多加关注,毕竟山东亦是漕运重要区域,其地安宁,关乎漕路畅通。”
李沅闻言,神色一凛。
他作为户部官员,自然也收到了一些关于山东民生艰难的风声,只是尚未重点关注。
经此一提,他立刻意识到,山东的稳定,确实与他即将开展的漕运整顿息息相关。
“先生提醒的是,李某记下了。”
他郑重道。
“待理清头绪,必当派人详加查探。”
陆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今日前来,道贺是表象,巩固与李沅的关系,引导其关注山东(梁山)方向,并为其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助其在伪宋朝廷内部站稳脚跟,才是核心目的。
见目的已达,陆明便起身告辞。
李沅亲自将“陆先生”送至门外,看着其身影消失在巷口,心中感慨。
此人身负才学,见识广博,却甘于隐于市井,实在有些可惜。
若能出仕,必为能臣。
他摇了摇头,转身回府,心中已对接下来如何行事,有了清晰的规划。
与此同时。
汴梁城中,一家名为“南风记”的商号后院密室。
钱贵听取着一名暗桩的汇报。
“李沅升迁户部郎中,加朝散大夫,专司清查河北、京西钱粮亏空。”
“陆明已与之会面,相谈甚欢。李沅已决定采纳建议,先从漕运胥吏勒索之事入手。”
“另,陆明已引导其关注山东民生。”
钱贵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李沅地位提升,对我们日后在伪宋的经济布局,以及更深层次的信息获取,都极为有利。”
“告诉下面的人,对‘南风记’在伪宋各路的生意,尤其是与漕运相关的部分,多加留意,必要时,可向李沅的人提供一些‘便利’,助他打开局面。”
“但要切记,一切需自然,不可暴露我等身份。”
“是!”暗桩领命而去。
钱贵走到窗边,望向西方。
那里是陈朝的方向,也是梁山的方向。
“李沅这边,算是埋下了一颗重要的棋子。”
“接下来,就要看梁山那边,能否顶住铁鸦军的反扑,将这‘北望’之火,真正燃烧起来了。”
他低声自语。
局势,正在按照君上的规划,一步步向前推进。
虽然缓慢,却坚定有力。
而在遥远的山东,梁山泊内,崭新的“望”字大旗下,讲武堂的宣讲声,正伴随着湖风,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