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守真者临
古宅深处,时间仿佛凝固。南宫悦知僵立在原地,瞳孔中的琉璃色光泽尚未完全褪去,视野里却已是一片狼藉的现实。那面给她带来恐怖窥视的古镜,此刻安静地躺在地上,镜面并未碎裂,但之前流转的诡异华光已然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映照着屋内破败景象的普通铜面。
然而,那份触及灵魂的寒意,以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叠加在现实之上的破败都市与扭曲人形的影像,无比真切地告诉她,刚才的一切绝非幻觉。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留下阵阵虚脱般的冰凉。胃部一阵翻搅,她强忍着干呕的冲动,扶住了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八仙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到底是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民俗学的研究生身份,让她接触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和志异故事,但那些终究是纸上的文字,是别人口中的谈资。当超自然的力量如此直接、如此粗暴地闯入她的世界,将她赖以认知现实的基石砸得粉碎时,带来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触摸了那面镜子,然后……然后她的眼睛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净瞳”?那个声音提到的词,是指她的眼睛吗?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视力只是比普通人稍好一些,偶尔能察觉到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细节,从未想过它会是什么特殊的能力。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古宅仿佛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岛,连之前偶尔从窗外传来的、属于现代都市的模糊车流声也彻底消失了。空气不再流动,尘埃悬浮在半空,形成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质感。光线变得更加晦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并且永不结束。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像是某种……意志,带着冰冷的审视和隐隐的恶意。
南宫悦知感到呼吸变得困难,她猛地转头看向来时的大门方向。那扇原本虚掩着的、通往正常世界的木门,此刻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关闭,门缝下没有丝毫光亮透入,仿佛外面已是无尽的深渊。一种被囚禁的恐慌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种细微的、黏腻的爬搔声,从房间的角落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南宫悦知屏住呼吸,循声望去。那是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堆放着一些被白布覆盖的家具轮廓,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起初,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几秒钟后,阴影似乎“活”了过来。一片区域的黑暗开始蠕动、凝聚,仿佛有生命的墨汁在流淌。渐渐地,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从阴影中“站”了起来。它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四肢边界,通体由流动的、不祥的暗影构成,周身散发着一种汲取光线和温暖的寒意。
南宫悦知的“净瞳”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的视野瞬间切换。在那扭曲人形的位置,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碎的、充满负面情绪的意念碎片拼凑起来的聚合体,贪婪、怨恨、绝望……这些无形的情绪成了它存在的养料和形态。它没有眼睛,但南宫悦知能清晰地感觉到,它“锁定”了她,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饥渴感扑面而来。
怪影动了。它没有走路,而是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滑行,速度极快,直扑南宫悦知!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被冻结,留下一条淡淡的黑色轨迹,散发着腐臭般的能量余味。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全身,南宫悦知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逃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凝聚的黑暗向自己涌来,带着将她也拖入永恒冰冷与虚无的意图。
千钧一发之际——
“敕!”
一个清朗而沉稳的男声,如同破开乌云的利剑,骤然在死寂的宅院中响起。
随着这声短促而有力的音节,一道柔和却坚定的白光凭空闪现,精准地打在了那暗影人形的必经之路上。光芒并非爆炸性的,而是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简易光环。光环中,隐约可见由光线勾勒出的、复杂而玄奥的符文在缓缓旋转。
那暗影人形撞上光环,如同冰雪遇上烈阳,接触的部分瞬间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缕缕黑烟。它发出一阵无声的、却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尖锐嘶鸣,猛地向后缩去,原本凝聚的形体都溃散了几分,显得异常痛苦和……愤怒。
南宫悦知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她几乎是脱力地靠在八仙桌上,大口喘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她循着声音和光芒的来源望去。
只见房间另一侧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逆着窗外投入的、略显惨淡的天光,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轮廓。他动作利落地单手一撑窗台,轻盈地跃入室内,落地无声,显示出极佳的身体控制力。
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深青色的中式立领改良服装,材质看似普通,却在晦暗光线下泛着不易察觉的、如同水波般的细微光泽。他的面容清俊,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微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内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正冷静地注视着那重新凝聚、躁动不安的暗影怪形,眼神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专注。
他的右手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指尖似乎有微光尚未完全散去。显然,刚才那道救了她性命的白光符文,正是出自他手。
男子没有立刻理会惊魂未定的南宫悦知,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着敌人。那暗影怪形似乎对他极为忌惮,徘徊在符文光环之外,发出威胁性的低吼(精神层面),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区区‘影傀’,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形伤人?”男子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看来此地的‘虚饰’之壁,已然薄弱至此了。”
他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探入怀中,取出一物。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支看似普通的、深褐色的木质发簪,簪头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但在他手中,这支发簪却仿佛活了过来。他指尖在簪身上快速拂过,如同抚过琴弦,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顺着他的指尖注入簪中。
随即,他手腕一抖,将发簪如同短矢般掷出。发簪并非射向影傀,而是射向了房间顶部一根裸露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房梁。
“咄!”
发簪精准地钉入木质房梁,入木三分。下一刻,以发簪为中心,一道更加复杂、覆盖范围更广的淡金色光网瞬间张开,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内。光网上符文流转,散发出一种温暖、祥和、却又带着无形壁垒般坚固的气息。
那“影傀”被光网笼罩,顿时如同被投入油锅,发出更加凄厉的精神嘶鸣,身上的黑气剧烈翻腾、蒸发,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它疯狂地左冲右突,却根本无法突破光网的封锁。不过三五次呼吸的时间,它便在最后一次无声的哀嚎中,彻底消散于无形,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房间内那粘稠的寂静和冰冷的压力,也随之烟消云散。窗外的车流声、远处隐约的市井喧闹,重新变得清晰可闻。阳光似乎也挣脱了某种束缚,透过窗棂,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南宫悦知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从极度的恐惧到绝处逢生,再到目睹这超越常识的一幕,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的认知体系。她看着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他此刻才缓缓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她。
他的眼神很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但并无恶意。他走到那根房梁下,轻轻一跃,将那支木质发簪取了回来,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他迈步走向南宫悦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古老韵律般的节奏。
“你……”南宫悦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问他是谁?问刚才那是什么?问自己的眼睛?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
男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也足以进行清晰的交流。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那双刚刚展现出非凡能力的“净瞳”上。
“在下第五枫临。”他微微颔首,算是自我介绍,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气度,“追踪此地异常灵韵波动而来。姑娘,你刚才是否触碰了那面‘虚妄之镜’?”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地上那面看似普通的古镜。
南宫悦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干:“是……我碰了它。然后,我的眼睛……就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一个破败的城市,还有很多……扭曲的人影。”
第五枫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果然如此。‘虚妄之镜’是‘虚饰’之力凝聚的节点之一,能映照并放大接触者内心的恐惧与迷茫,并将其扭曲投射。寻常人触碰,轻则精神恍惚,数日不宁,重则心智受损,陷入疯狂。”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凝重,“而你,身怀‘净瞳’,能看到表象之下的‘真实’。镜子刺激了你的能力,让你短暂窥见了被‘虚饰’之力掩盖的、这个世界正在滑向的糟糕未来。”
“净瞳?真实?虚饰?”南宫悦知捕捉着这些陌生的词汇,感觉像是在听天书,“第五先生,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个黑影又是什么?”
“那是由逸散的负面情绪和微弱邪念,在‘虚饰’之力影响下聚合而成的低级魑魅,我们称之为‘影傀’。”第五枫临耐心解释道,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它们本身不算强大,但代表着一种侵蚀的开始。至于‘虚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用她能理解的语言来解释。“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覆盖在真实世界之上的‘虚假镀层’。它美化、扭曲、甚至篡改现实,让生灵沉溺于表象的繁华与安宁,从而忽略背后正在发生的腐朽与崩坏。这种力量无处不在,正在缓慢却坚定地侵蚀着我们的世界。”
南宫悦知想起了自己透过净瞳看到的景象——繁华都市瞬间化为断壁残垣,鲜活的行人变成扭曲的怪物。那难道就是被“虚饰”掩盖之下的“真实”吗?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抬起头,直视着第五枫临深邃的眼睛,“我的眼睛,这‘净瞳’,又是什么?”
“你的‘净瞳’,是一种罕见的天赋。”第五枫临的目光与她交汇,坦然而直接,“它能看破虚妄、幻象与伪装,直抵事物本质。在古老传承的记载中,它被称为‘真实之眼’。拥有净瞳的人,天生就是‘虚饰’之力的对立面,也是守护‘真实’的关键。”
他微微叹了口气:“很遗憾,姑娘。世界的平衡正在倾斜,‘虚饰’的力量空前活跃。你的能力已经被激活,就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会不断吸引那些依附于‘虚饰’而存在的魑魅魍魉,以及……更危险的存在。刚才的‘影傀’,仅仅是一个开始。”
南宫悦知感到一阵眩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民俗学研究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毕业论文和未来的工作方向。她渴望的是简单、真实的生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平静地度过一生。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她身怀异禀,世界面临危机,而她已经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不……这太荒谬了。”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摇着头,“我只是个学生,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参与。你们……你们这些‘守护者’之类的事情,与我无关。”
第五枫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理解,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逃避的坚定。“我理解你的抗拒,南宫姑娘。”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姓氏,显然对她并非一无所知。“但命运之弦已然拨动。‘净瞳’选择了你,这不是你能拒绝的馈赠,或者说……诅咒。从你激活它的那一刻起,平凡的生活,便已离你远去。”
他抬起手,指向窗外看似正常的城市景象。“你看这街巷,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看似一切如常。但在你看不到的层面,‘虚饰’如同缓慢扩散的毒素,侵蚀着人心的真诚,扭曲着自然的法则。若无人阻止,终有一日,你所窥见的那片破败与扭曲,将成为所有人唯一的现实。沉溺于虚假的安宁,直至与虚假一同毁灭,这便是‘虚饰’最终的归宿。”
他的话语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南宫悦知的心上。她想起梦中(或者说幻象中)那片死寂的灰白,那些扭曲蠕动的形体,那种彻骨的绝望和冰冷。那,就是未来的可能吗?
“你们……‘守真者’?是在对抗这种力量?”她想起了他之前提到的词。
“是。”第五枫临坦然承认,“吾等‘守真者’,世代传承,职责便是修复因岁月和恶意而受损的‘真实’壁垒,守护‘真我之门’,抵御一切试图以虚妄覆盖真实、或以绝对虚无湮灭存在的势力。我是一名‘守真者’,以修复古物为表象,行守护真实之实。”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古镜,走上前,俯身将其拾起。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那面古镜在他手中,彻底变成了一块毫无灵性可言的普通旧铜镜,连之前那点历史沉淀感都消失了。
“这面镜子,我会带走处理。”他将镜子收起,再次看向南宫悦知,“南宫姑娘,你的选择至关重要。‘净瞳’的力量需要引导和保护,否则它不仅会为你带来灾祸,也可能在无意识间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是选择闭上眼睛,假装一切未曾发生,直到危险再次降临,无人能及时援手;还是选择面对,了解并掌控这份力量,为自己,也为这个世界的‘真实’,争得一线生机?”
第五枫临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青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一座亘古存在的、守护着某种重要界限的丰碑。
南宫悦知内心天人交战。恐惧、抗拒、对未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她渴望回到一个小时前,那个只是对古老民俗充满好奇的普通研究生的状态。但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破败世界,以及刚才“影傀”带来的冰冷触感,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回不去了。
平凡与普通,在此刻已成奢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依旧有些颤抖的双手,抬起头,迎上第五枫临的目光。那双向来温和明净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最终,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从眼底深处燃起。
“我……”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稳定了许多,“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净瞳’,关于‘虚饰’,关于你们‘守真者’,关于……这一切。”
她没有立刻承诺什么,但这已经是一个开端。一个从被动承受,转向主动探寻的开端。
第五枫临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极淡的笑意。他点了点头。
“好。此地不宜久留。‘虚妄之镜’被破,其背后的操纵者或许已有感应。”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若姑娘愿意,可随我前往一处暂时安全的所在。你的疑问,我会尽力解答。”
南宫悦知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尘埃与惊魂记忆的古宅房间,然后,迈出了脚步,走向第五枫临,走向那个未知的、充满了危险与真相的世界。
窗外的阳光,似乎比刚才明亮了些许,但在南宫悦知此刻的感知中,这光明之下,似乎也潜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阴影。她的旅程,在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了。而身边这个名为第五枫临的神秘守真者,将是她在迷雾中最初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