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二十三年,夏。
《泰昌新政十条》如同投入帝国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京师为中心,向着四边八方的军政体系、社会阶层乃至人心深处扩散开来。朱常洛稳坐乾清宫,以超越时代的视野与坚定的意志,引导着这场触及帝国根基的深刻变革,然而,任何改革都必然伴随着阵痛与博弈。
“移藩海外”的诏令正式颁布,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宗室勋贵池塘中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最初的震惊与抗拒过后,现实的压力与潜在的机遇开始让一部分人动摇了心思。
成国公府内,气氛已与前次密议时大不相同。老成国公依旧愁眉不展,担忧着海外蛮荒、前程未卜。然而,他的次子朱寿镳,一个在京师勋贵子弟中以“胆大妄为、不耐束缚”着称的年轻将领,却显得异常兴奋。
“父亲!此乃天赐良机!”朱寿镳目光灼灼,“留在京师,儿不过是顶着个国公之子的名头,在五军都督府挂个闲职,终日与纨绔子弟走马章台,有何意趣?听闻东瀛九州已渐平定,其地有银矿,临海通商,若能在那里开府建牙,自成一方天地,岂不胜过在京城仰人鼻息百倍?”
“胡闹!”老国公斥道,“海外险恶,岂是儿戏?语言不通,水土不服,更有残余倭寇隐于山林,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风险自然有,然收益更大!”朱寿镳争辩道,“陛下明诏,给予高度自治,只需遵奉中央号令。儿在军中多年,亦有些许旧部愿追随。到了那边,便是真正的封疆之主,可按照自己的想法经营一方!总好过在这京城,守着祖荫,浑噩度日!”
类似的争论,在不少勋贵府邸中上演。最终,在皇帝“率先垂范者,优先择地并予三年税赋全免”的优惠政策激励下,以朱寿镳为首的一批年轻、有野心或在京中不甚得意的宗室、勋贵子弟,共计七家,率先向宗人府和内阁递交了“请移海外”的奏表。他们大多选择了相对熟悉、基础较好的东瀛九州或南洋吕宋等地作为目标。
朱常洛亲自接见了这七家的代表,勉励有加,并当场指定相关衙门全力配合其筹备工作。消息传出,京中观望的勋贵们心情复杂,既有对“出头鸟”的鄙夷,也有一丝被甩在后面的焦虑。帝国的海外开拓,终于迈出了由中央主导、勋贵承载的第一步,几颗承载着野心与风险的种子,即将撒向遥远的海洋。
龙安新军大营,已然成为全军推行“监军宣慰使”制度的样板。校场之上,除了震天的喊杀声与火铳齐鸣的爆响,更多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声音。
新任的监军宣慰使,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只负责记录功过、偶尔进言的文弱书生,而是经过枢密院与礼部联合选拔、培训的精干官员。他们需通晓军事基础,更需擅长宣讲鼓动、洞察人心。每日的“思想操课”雷打不动,内容也不再是空洞的圣贤语录,而是将忠君、爱国、护民、守纪等核心观念,融入到具体的战例分析、英雄事迹讲述乃至士卒的日常琐事中。
“诸位弟兄!”一位面容刚毅的宣慰使站在队列前,指着身后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舆图,“我们脚下之地,北抵冰原,西至雪山,南括群岛,东临大洋!这广袤山河,是我们用血汗打下来的,更是需要我们誓死守护的家园!陛下将最精良的火铳、最厚重的铠甲交予我等,非是为逞个人私欲,乃是为护卫这‘中华民族’共有的基业!无论你祖籍何处,口音何方,入了这军营,便是陛下的兵,是中华民族的盾与剑!”
话语铿锵,伴随着对军中克扣粮饷、欺压士卒等陋习的严厉查处,以及宣慰使处设立的“申冤鼓”真正发挥作用,底层士卒的归属感与向心力在悄然提升。当然,并非所有传统将领都乐见其成。一些资深军官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对宣慰使的存在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排挤。新旧理念与权力的摩擦,在基层军营中细微而又持续地发生着。构建思想的壁垒,远比构筑土木工事更为复杂和漫长。
“中华民族”这一超越传统华夷之辨的理念,开始通过官方渠道悄然渗透。首先是在新编的蒙学教材、官学讲义以及《京报》等官方刊物上,出现了强调“天下一家”、“华夷共祖”、“凡奉大明正朔、习华夏衣冠礼法者,皆为中华子民”的论述。
在兰州的西域官学堂,年轻的教习在讲授地理时,会指着地图说:“看,从这东海之滨,到那西域雪山,从北疆林海,到南境雨林,生活着汉人、蒙古人、回回人、畏兀儿人、藏人……我们容貌或有不同,语言或有差异,然我们共居于此广袤疆土,共尊大明皇帝,共守华夏礼乐,这便是‘中华民族’之谓也!”
学子们,无论族裔,都睁大了眼睛听着这新奇而又令人隐约感到自豪的说法。一些来自归附部落的少年,眼神中少了几分隔阂,多了几分认同与思索。
然而,在士林清议中,此论却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一些保守的大儒痛心疾首,认为这是“混淆华夷,败坏纲常”,上书抨击此举将导致“圣学不彰,礼崩乐坏”。但在皇帝明确的支持和卢象升、徐光启等重臣的推动下,这种新的认同理念,依旧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浸润帝国的文化土壤,试图将庞大帝国内纷繁复杂的族群,熔铸到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共同体概念之中。
就在帝国内部忙于推行新政之际,外部的挑战从不因内部的调整而停歇。北疆,罗刹人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与准备,似乎认为大明重心内移是其机会,再次变得不安分起来。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小股骚扰,而是集结了超过三千人的正规哥萨克骑兵和步兵,并驱使大量被胁迫的蒙古部落仆从军,突然越过边界,猛攻大明设置在叶尼塞河上游支流的一个前沿堡垒——“镇北堡”(非贝加尔湖那个)。
堡垒守军仅五百余人,在游击将军周遇吉的指挥下,依托坚固工事和优势火器,进行了殊死抵抗。“泰昌一式”燧发枪在守城战中发挥了巨大威力,密集的弹雨让哥萨克骑兵的冲锋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然而,敌人数量众多,攻势如潮。
危急关头,周遇吉想起了宣慰使平日宣讲的“忠勇报国”,他身先士卒,持刀立于垛口,对部下吼道:“弟兄们!身后便是家园,陛下在看着我们!让这些罗刹鬼看看,我中华儿郎的骨头有多硬!”
血战持续三日,堡垒岌岌可危。幸得定北城朱由检派出的援军及时赶到,内外夹击,才将来犯之敌击溃,斩杀罗刹兵数百,俘获甚众。“镇北堡”守住了,但伤亡亦不小。消息传回,既展现了边军的顽强,也再次警示帝国,外部威胁从未远离。朱由检借此战果,一方面向朝廷为周遇吉及守军请功,另一方面则强烈要求加强北疆军备,尤其是加快定北城至各前沿堡垒的铁道建设。北疆的狼烟,为新政的推行,增添了一抹铁血的底色。
各方消息汇聚于乾清宫。移藩的启动,军中的摩擦,文教的争议,北疆的烽火……帝国仿佛同时在进行着多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和一场实实在在的边境冲突。
朱常洛面对着巨大的压力。勋贵中的怨言,士林中的非议,军中的不适,边关的急报,都要求他做出权衡与抉择。但他深知,改革已进入深水区,此时退缩,前功尽弃。
他坚定地批复:对移藩者,加快筹备,务必保障其初期安全与基本需求;对军中宣慰使制度,严令各级将领必须配合,对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对文教争议,不予公开辩论,但继续通过官方渠道稳步推行新理念;对北疆战事,重赏有功将士,批准朱由检扩大边境铁道网络的计划,并命令兵部、工部优先保障北疆军需。
“朕知道难。”在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上,朱常洛对几位心腹重臣坦言,“移藩是剜肉补疮,不得已而为之;强军必先铸魂,此乃长治久安之基;文教熔铸,非一朝一夕之功,然方向必须明确;边患更是常态,唯有自身强大,方能慑服群丑。”
他的冷静与坚定,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帝国的中枢。帝国的航船,在朱常洛的执掌下,迎着内外交织的风雨,坚定地沿着既定的新政航向,破浪前行。涟漪之下,是深流的涌动,是旧秩序的瓦解与新秩序的艰难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