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敲在废弃育婴堂残缺的彩色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嗒、嗒声。等到天色彻底暗沉,墨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雨势便转了性,成了瓢泼的幕,哗哗地冲刷着这栋孤零零立在荒草深处的三层建筑。风在空洞的窗框间穿掠,带起一阵阵忽高忽低的呜咽,像极了……婴儿被捂住了口鼻的啼哭。
林默拧亮了强光手电。
光柱刺破前厅厚重的黑暗,立刻惊起了几团模糊的黑影,扑棱着翅膀,无声地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是蝙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潮湿的霉烂味是主体,混合着陈年灰尘、某种木质腐朽后的酸气,以及一丝……极淡,但无法忽视的,类似变质牛奶的微腥。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鼻翼翕动,试图捕捉那丝异样气味的来源,但它飘忽不定,仿佛只是错觉。
脚下是碎裂的地砖,每走一步,靴底碾压碎砾的声音都在空旷得惊人的建筑内部激起回响。手电光扫过墙壁,斑驳的墙皮大块剥落,露出下面暗沉的颜色,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卡通图案残迹,色彩早已褪败,只剩下扭曲的轮廓,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几分诡异。
匿名信的内容在他脑中回放。没有署名,打印的字体冰冷而简练,只提供了一个地址——就是这里,青山育婴堂——和一句话:“真相在摇篮之下,祭坛之上。”
他是一名调查记者,不是灵异爱好者。按理说,这种来路不明、故弄玄虚的线索,他通常一笑置之。但“青山育婴堂”这个名字,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他隐约记得,在查阅一批关于本地旧闻的档案时,似乎瞥见过关于这个地方的零星记载,关联着一段模糊不清、却被刻意淡化处理的往事,据说与几十年前一起原因不明的集体死亡事件有关。
职业本能让他无法完全忽视。更何况,他最近正在追踪一条关于某个隐秘组织进行非法活动的线索,虽然尚无头绪,但这封匿名信的出现,时机微妙得让他无法不在意。
前厅很大,通向两侧的走廊幽深不见底,像是巨兽张开的口。正对面是一道宽大的楼梯,木制扶手已经烂穿了大半,露出里面虫蛀的孔洞。他没有贸然深入,决定先在一楼寻找一个相对干燥、安全的角落,建立临时的落脚点,再慢慢探查。
他选择了右侧的走廊。手电光小心翼翼地探路。两侧是一个个房间,门大多歪斜倒塌,或者干脆不见了踪影。里面堆着杂乱的废弃物,破碎的家具、倾倒的柜子,覆盖着厚厚的、几乎成了絮状的尘埃。
经过一个门口时,那丝若有若无的奶腥味似乎浓重了一瞬。他停下脚步,将手电光投向屋内。
这是一个比之前看到的房间都要大一些的屋子。靠墙的位置,摆放着几张小木床,床板早已塌陷,像一堆畸形的骨骸堆在那里。而屋子的中央,赫然立着几个……摇篮。
那是老式的木质摇篮,底座是弧形的,可以来回摇晃。它们静静地待在原地,被灰尘覆盖,蜘蛛网在它们之间织出了连绵的白色幔帐。
除了最里面的那个。
林默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手电光柱稳稳地定格在那个角落。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其他摇篮并无本质区别的木质摇篮,同样落满了灰,显得陈旧不堪。但它的底座,那弧形的木条,正在……动。
极其缓慢地,前后摇晃。
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僵硬的、机械的节奏。
没有风。这屋子窗户紧闭,虽然玻璃残缺,但空气几乎是凝滞的。其他的摇篮,连同它们之间黏连的蛛网,都纹丝不动。
只有它,在动。
林默握紧了手电,指关节有些发白。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他强迫自己向前迈了一步,鞋底摩擦地面,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摇篮依旧不疾不徐地摇晃着。
距离更近了。大约还有三五步远。那丝熟悉的奶腥味在这里变得明显,并且,混合了另一种更为浓烈、更具实质性的气味——腐臭味。不是那种肉类彻底烂掉后的恶臭,而是更阴湿、更腻人的,仿佛什么东西在不见天日的环境里缓慢变质、沤烂后散发出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摇篮里面。那里放着一团东西,颜色暗沉,几乎与摇篮本身的陈旧木质融为一体。那是一个襁褓,或者说,曾经是襁褓。布料是那种老式的蓝底白花,但如今蓝色发黑,白色泛黄,而且破烂不堪,边缘露出灰黑色的棉絮。
襁褓裹得很严实,鼓囊囊的,似乎里面真的包裹着什么。
林默停住了脚步,离摇篮只有一步之遥。腐臭味和奶腥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暖意,扑面而来。摇篮在他面前摇晃,那弧形的底座与地面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嘎吱……”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胃部的不适和心底翻涌的寒意。他必须看清楚。真相在摇篮之下。匿名信是这么说的。
他伸出左手,手指微微颤抖,但动作坚定地,朝着那破旧襁褓的一角伸去。指尖触碰到潮湿、黏腻的布料。
猛地一掀!
强光手电在同一时间,如同第三只眼睛,死死地照向襁褓之下——
没有婴儿。没有完整的躯体。
但在那本该是婴儿头部的位置,襁褓的深处,赫然伸着一只……小手。
青紫色。皮肤布满诡异的褶皱,毫无血色,透着一种死寂的蜡像质感。它那么小,可能只有林默的大拇指粗细,五指却蜷缩、伸展得极其自然,微微张开着,指尖朝着上方,那姿态……
那姿态,像是在无声地召唤,又像是在发出某种恶毒的诅咒。
林默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青紫小手在视野里无限放大,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啪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从他身后传来。
像是……一小滴水珠,滴落在积年的尘埃里。
他猛地转头,强光手电如同利剑般扫向身后空无一物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
只有废弃的房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仿佛婴儿啼哭般的风雨呜咽。
当他再转回头时,摇篮,依旧在缓慢地、固执地摇晃着。
嘎吱……嘎吱……
襁褓掀开的一角,那只青紫的小手,静静地指向虚空。
林默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青紫小手的寒意灼伤。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强光手电的光柱随着他急促的动作在布满蛛网的天花板和污渍斑斑的墙壁上疯狂晃动。阴影张牙舞爪,仿佛活了过来。
那摇篮依旧在不疾不徐地摇晃,嘎吱……嘎吱……声音钻进耳膜,带着某种执拗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襁褓掀开的一角,黑暗幽深,唯有那只小手,在光束的聚焦下,泛着死寂的青紫光泽,五指微张,凝固在召唤或诅咒的姿态上。
刚才那声“啪嗒”轻响,绝非幻觉。
他背部渗出冷汗,迅速浸湿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强迫自己移开紧盯摇篮的视线,手电光再次扫向门口,扫向走廊深处的黑暗。除了风雨声,似乎再无别的动静。但这死寂本身,比任何声响都更让人窒息。这地方不对。每一个角落,每一缕空气,都透着深入骨髓的邪异。
不能再待在这个房间。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废弃的育婴室,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杂乱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东西在他身后追赶。直到冲出那条右侧走廊,回到相对开阔但同样破败的前厅,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他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
手电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前厅的黑暗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重,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淌下,在地面积起一滩滩反光的水洼,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
他需要光,更多的光。不仅仅是手电。
在一楼找到了一间相对完整、门扇尚且能关拢的杂物间,他迅速清理出一小块地方,从背包里拿出露营灯,拧亮。温暖的暖黄色光芒驱散了小范围内的黑暗,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靠在墙角,摊开之前粗略绘制的育婴堂结构图,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个摇篮,那只手……还有信里的“祭坛”。腐骨祭坛。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脑海。这绝不仅仅是闹鬼那么简单。匿名信指向的是一个更深层、更黑暗的真相,一个将这座废弃育婴堂与某种古老邪恶仪式连接起来的线索。
他必须找到那个祭坛。
但首先,他得活过这个夜晚,并且找到更多关于这里的线索。
一夜无眠。任何细微的声响——风声、雨滴敲打、乃至木材因潮湿而发出的轻微胀裂声——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脑海里反复浮现那只青紫小手,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混合奶腥与腐臭的气味。偶尔,他似乎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婴儿啼哭,但每次凝神去听,又只剩下风雨声。
天光艰难地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和破损的屋顶渗入时,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黄昏。林默收拾好装备,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决定展开更系统的调查。
他避开昨晚那间让他心有余悸的育婴室,选择从左侧走廊开始。这里的房间大多曾是办公室或活动室,除了更多被时间侵蚀的破烂家具和散落一地的、字迹模糊的纸张碎片,并无太多异常。灰尘厚重,脚印稀少,似乎很久无人踏足。
在二楼,情况有所不同。
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门牌依稀可辨——“院长室”。门是实木的,异常沉重,竟然还上着一把老旧的黄铜锁,虽然锈迹斑斑,但却完好无损。这在一片破败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默从背包里取出工具。撬锁的过程并不轻松,锈死的锁芯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楼道里传得很远。他一边动作,一边紧张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院长室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与其他房间的混乱破败不同,这里虽然也布满灰尘,蛛网垂挂,但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整齐”。高大的书柜靠墙而立,里面塞满了蒙尘的书籍和文件夹。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摆在窗前,桌上除了一盏早已失去色彩的台灯,还散落着几本摊开的笔记本和一些零散的文件。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
他走到办公桌前,用手拂去笔记本上的灰尘。纸张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是钢笔书写,墨迹有些洇开,但尚可辨认。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里面记录的是一些日常事务,物资采购、人员安排、婴儿接收记录等等,笔触冷静而刻板。但翻到后面,一些字眼开始频繁出现,带着不祥的气息。
“……又有两个孩子出现了‘印记’,安排在侧翼隔离。”
“……哭声持续了整夜,安抚无效。按照‘规程’处理。”
“……月相渐盈,‘通道’需要稳固。祭品……必须准备。”
祭品?通道?印记?林默的心跳加速。他快速翻动着,目光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可疑的词语。在一页的记录末尾,他看到了这样一段话,笔迹似乎比前面略显潦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三月十五,月圆。‘源血’躁动异常,祭坛回应强烈。新来的那个孩子……反应最为剧烈。或许……它就是下一个‘钥仆’?大母之眠,恐难长久……”
钥仆?大母?源血?这些陌生的词汇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语境。他继续翻找,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更加厚实的、用牛皮包裹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他打开它,里面的内容让他脊背发凉。
这似乎是一本私人日记,或者研究记录。字里行间充斥着狂热的信仰和一种非理性的恐惧。
“大母沉睡于骸骨与摇篮之间,其血化为腥臊,其骨筑就祭坛……”
“月圆之夜,当祷言响彻,骸骨归位,通往大母梦境的通道便将开启……”
“钥仆乃大母意志之延伸,以其纯净之躯,承载源血之呼唤,引导沉睡之灵……”
“青山之所,非为养育,实为筛选与供奉……一切为了迎接最终的‘苏醒’……”
记录断断续续,有些地方的字迹被某种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渍覆盖。在最后几页,记录变得极其混乱,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错了!全都错了!我们误解了仪式!祂要的不是供奉,是……是彻底的……”
“它们来了……从摇篮里……从墙壁里……阻止它!必须阻止……”
“祭坛……最后的希望……封……”
最后一行字几乎是用指甲掐划出来的,模糊不清,后面是几道深深的、绝望的划痕。
林默合上日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座育婴堂,根本不是一个慈善机构,而是一个进行着某种邪恶崇拜和活人献祭的据点!那些婴儿……所谓的“印记”、“钥仆”、“祭品”……他不敢细想。
“腐骨祭坛”。日记里提到了祭坛,它与“大母”的沉睡和苏醒直接相关。它一定就在附近。
他在院长室里继续翻找,希望能找到地图之类的线索。终于,在一个锁着的矮柜里,他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装着几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些图纸。
照片大多是育婴堂早期的工作人员合影,黑白影像上的人们表情严肃,眼神空洞。但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背景是这座建筑的后门,远处,隐约可见连绵的、笼罩在雾气中的山峦轮廓。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通往圣所之路,始于后山松林。”
图纸中,有一张是育婴堂及其周边区域的简图。在代表后山的方向,用红笔画了一个模糊的圆圈,旁边标注着一个扭曲的、几乎不像文字的符号,但林默凭借调查记者的直觉,辨认出那很可能是一个变体的“祭”字。
后山松林!
他收拾好这些至关重要的发现,将日记和图纸小心地放入背包。必须去找到那个祭坛,亲眼确认这一切。
当他走出院长室时,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仿佛随时会再次降下暴雨。他穿过空旷的前厅,来到建筑的后门。后门同样破败,门板歪斜,他一用力就推开了。
门外是一片荒芜的庭院,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庭院尽头,就是郁郁葱葱、光线晦暗的后山松林。一股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的冷风从林中吹出,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电和随身携带的防身工具,踏入了齐腰深的杂草丛,向着那片仿佛吞噬光线的松林走去。
松林里比想象中更加昏暗。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厚厚的针叶层,落在铺满棕色松针和苔藓的地面上。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烈的松脂和腐殖质气味。脚下松软湿滑,寂静无声,连鸟鸣都听不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
按照图纸的指示和照片的提示,他朝着一个方向深入。树林越来越密,地势开始缓缓上升。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周围的树木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一些松树的树干上,出现了奇怪的刻痕,像是某种原始的符号,又像是随意划下的伤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而且,他注意到,林间开始出现一些散落的、颜色发黑的碎骨。起初只是零星几块,越往前走,碎骨越多,大小不一,有些像是动物的,但偶尔也能看到形状可疑、类似人骨指节的小块。
他的心沉了下去。方向没错。
终于,当他拨开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那是一片被松林环抱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个粗糙的、用不规则青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圆形平台——祭坛。
祭坛不算很高,但占地面积颇大,表面布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和干涸的、呈现黑褐色的污渍。而祭坛之上,赫然堆满了森森白骨!
那些骨头大多已经发黑、腐朽,很多上面还粘连着干涸的、黑色的物质,分不清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它们杂乱地堆积着,如同一个微缩的、充满死亡气息的乱葬岗。颅骨、肋骨、四肢骨……交错叠压,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阴沉的天空。
而在那白骨堆的中央,最高点,插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刀身大部分没入骨堆,只露出一截锈迹斑斑、甚至带有缺口的刀柄和一小段暗沉的刀身。那刀的风格古老而诡异,刀柄上似乎雕刻着难以辨认的纹路。
即使站在空地边缘,林默也能闻到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比育婴室里闻到的更加厚重、更加原始,仿佛死亡本身在这里沉淀、发酵了数十年。
这就是腐骨祭坛。
日记里记载的,月圆之夜,骸骨聚拢,祷言响起的……腐骨祭坛。
他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和心底翻涌的恐惧,小心翼翼地靠近。脚下的地面似乎格外松软,他低头看去,发现土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
当他距离祭坛只有十米左右时,他注意到,祭坛周围的空地上,似乎刻画着一些巨大的、深陷入泥土的图案。他用脚拨开表面的松针和苔藓,看清了那些线条——那是用某种暗红色颜料或者直接是血液混合泥土画出的巨大、扭曲的符号,与他之前在院长室图纸上看到的那个变体“祭”字风格一致,充满了亵渎与不祥的感觉。
整个空地,就是一个巨大的、邪恶的法阵。而祭坛,就是法阵的核心。
林默举起相机,手指微微颤抖,对着祭坛和白骨堆拍了几张照片。闪光灯在昏暗的林间亮起,短暂地照亮了那森罗景象,反而更添几分诡异。
他必须离开这里。在天黑之前,在月圆之夜……到来之前。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插在骨堆中的断裂祭祀刀,转身准备按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祭坛边缘,某块岩石的阴影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很小,很快,一闪而逝。
像是一只……青紫色的,婴儿的手,迅速缩回了岩石后面。
林默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手电光瞬间照射过去。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斑驳的苔藓和岩石冰冷的轮廓。
是错觉吗?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他不敢确定。但一股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从祭坛的方向蔓延开来,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这地方,无论是育婴堂还是祭坛,都在“活”着。它们并非死寂的废墟,而是某种庞大、沉睡、却依旧散发着恶意的存在的……一部分。
他不再犹豫,几乎是奔跑着冲出了这片林间空地,冲回了阴暗的松林。身后的祭坛,静默地矗立在白骨与邪恶符号之中,仿佛在耐心等待下一个月圆之夜的到来。
而那时,会发生什么?
林默不知道,但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跨越数十年的、恐怖仪式的漩涡中心。那只鬼婴的小手,不仅仅在摇篮里召唤,也可能在这腐骨祭坛的阴影下,悄然蠕动。
林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松林,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腐殖质和死亡交织的冰冷气味。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那片空地的阴影里,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窝和那只青紫的小手在注视着他的后背。
回到废弃育婴堂那相对“熟悉”的破败环境里,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恐惧更加具体。风声穿过空洞的窗框,不再是单纯的呜咽,更像是无数细碎、怨毒的窃窃私语。每一片剥落的墙皮后面,每一扇歪斜的门板缝隙里,似乎都潜藏着那双青紫色、微微蜷曲的小手。
他冲回一楼那间临时栖身的杂物间,反手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死死抵住门板,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露营灯的光晕在狭小空间里摇曳,将他惊魂未定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背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院长日记和那张简图,此刻沉重得像一块寒冰。他颤抖着手拿出日记,再次翻到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段落。
“大母沉睡于骸骨与摇篮之间……”
“月圆之夜,当祷言响彻,骸骨归位,通往大母梦境的通道便将开启……”
“钥仆……引导沉睡之灵……”
“青山之所,非为养育,实为筛选与供奉……”
筛选。供奉。祭品。
那些冰冷的词语此刻拥有了残酷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些曾经在这里啼哭的婴儿,并非得到照料,而是像牲畜一样被甄别、打上“印记”,最终成为所谓“大母”苏醒的养料?那个在摇篮里留下青紫小手的婴儿……就是其中之一?一个未能完成,或者被中断的“供奉”?
还有“钥仆”。日记里提到“新来的那个孩子……反应最为剧烈。或许……它就是下一个‘钥仆’?”钥仆是什么?开启什么的钥匙?是开启“通道”的仆人?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疑问和寒意交织,在他脑中疯狂盘旋。他必须知道更多。这座建筑里,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秘密,关乎那个仪式的细节,关乎“大母”的本质,也关乎那些消失的孩子们最终的命运。
休息了不知多久,腿脚的麻痹感稍退,林默重新站起身。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一种更强烈的、属于调查记者的执拗驱动着他。他不能就这样逃离。真相的碎片已经散落各处,他必须将它们拼凑起来。
他决定冒险再次探索二楼,特别是那些可能用于“隔离”或进行特殊“处理”的区域。按照日记的暗示,具有“印记”的孩子会被安排在“侧翼”。
育婴堂的平面大致呈“凹”字形,主楼居中,两侧有延伸的翼楼。他之前探索的多是主楼区域。他拿出简图,借着灯光仔细研究。东侧翼楼在图纸上标记的区域相对独立,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与主楼相连。
就是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电和防身工具,轻轻移开抵门的木棍,再次踏入昏暗的走廊。
通往东翼的走廊比主楼更加破败,天花板有多处坍塌,露出了黑黢黢的楼板结构和锈蚀的钢筋,雨水顺着破洞流淌下来,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泥洼。空气里的霉味更重,而且,那熟悉的、混合奶腥与腐臭的气味,在这里似乎也隐隐可闻。
走廊尽头是一扇对开的木门,其中一扇已经倒塌,另一扇也歪斜着,靠合页勉强连着门框。门板上没有任何标识,但门框上方,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被油漆覆盖过的红十字痕迹。
他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门内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医疗处置区,或者说,一个进行非人道实验的场所。房间比普通的育婴室大得多,墙壁上固定着一些锈迹斑斑的、形状诡异的金属支架和皮带扣,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器皿和针头,一些扭曲的、看不出用途的小型金属器械半埋在灰尘里。
靠墙是一排低矮的水泥槽,里面堆积着黑乎乎的、板结的不知名污物。最令人不适的是房间中央,那里放着一张金属台,台面同样布满深褐色的污渍,边缘甚至能看到几道清晰的、用力刮擦留下的痕迹。
手电光扫过墙壁,他注意到一些墙皮脱落严重的地方,露出的底层墙面上,似乎有用某种暗红色颜料书写的、潦草而扭曲的符号,与他在祭坛周围空地上看到的那些邪恶符号如出一辙。
这里绝不仅仅是隔离室。这里是进行“处理”的地方。所谓的“印记”,所谓的“钥仆”筛选,很可能就是在这里,以某种残酷的方式进行。
林默感到一阵反胃。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仔细搜索这个房间。
在金属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个半埋在灰尘和杂物中的铁皮柜。柜门锁着,但锈蚀严重。他用力一撬,锁扣应声而断。
柜子里放着一些文件夹和几个硬纸板盒。文件夹里的纸张大多已经脆化,一碰就碎,上面记录着一些难以理解的数据和符号,夹杂着一些婴儿的代号和日期。但在一个硬纸盒里,他有了惊人的发现。
盒子里是几件极其微小的、破旧的婴儿衣物,同样散发着那股奶腥与腐臭混合的气味。而衣物下面,压着几张照片。
照片比院长室里的那些更加模糊,似乎是偷拍,或者是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拍摄的。一张照片上,隐约可见一个穿着类似护士服的人影,正抱着一个襁褓,走向房间中央的那个金属台。另一张照片,角度刁钻,似乎是从高处俯拍,能看清金属台上躺着一个婴儿,身体被皮带固定,裸露的胸口位置,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颜色深暗的印记!而在婴儿旁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反射着寒光的器械——正是那把插在祭坛骨堆中的断裂祭祀刀的缩小版,或者说是它的完整形态!
林默的心脏狂跳。这些照片,直接证明了在这里发生的、与祭坛仪式相关的暴行!
他继续翻找,在盒子的最底层,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他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金属身份牌,像是医院给新生儿戴的那种,但材质是某种暗沉的金属,边缘已经磨损。牌子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个符号——一个圆圈,内部缠绕着一条首尾相衔的、形态扭曲的蛇,蛇的眼睛是两个微小的凹点。
这个符号,他在院长日记的某一页边缘见过类似的涂鸦!也在祭坛周围那些邪恶符号中,辨认出了它的变体!
这是“印记”?还是“钥仆”的标识?
他将身份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这个符号,是连接育婴堂内部暴行与外部祭坛仪式的关键。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搜索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声响,从走廊外的某个地方传来。
林默瞬间僵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一片死寂。
是松动的砖石掉落?还是……
他不敢去想。轻轻地将身份牌和照片塞进背包,关掉手电,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边,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向外窥视。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堆积的杂物和斑驳的阴影。
他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房间。
突然!
“咿……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婴儿呓语,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林默猛地回头,手电光瞬间亮起,扫向身后空无一物的房间。
金属台、水泥槽、散落的器械……一切如常。
但那声呓语,真实得让他无法怀疑。不是风声,不是幻觉。那声音带着一种纯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质感。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不敢再停留,迅速从东翼退了出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主楼的前厅。
天色正在迅速变暗,最后的余晖挣扎着透过云层和肮脏的玻璃,给这破败的空间涂上一层不详的暗红色。夜晚即将来临。而根据日记和之前的发现,月圆之夜,就是祭坛活跃、仪式可能重启的时刻。
他看了一眼手机,日期显示,今晚,就是月圆之夜。
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冲向育婴堂的大门,来时他记得大门虽然陈旧,但并未从外部锁死。
然而,当他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时,门却纹丝不动。
他加大力气,用肩膀去撞。
“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前厅回荡,大门却如同焊死了一般。
怎么回事?他来的时候明明……
他转到侧面的一扇窗户前,窗户上的铁栏杆锈迹斑斑,但依旧牢固。他试图用手电砸碎玻璃,但玻璃异常厚实,只在表面留下了几道白痕。
一种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他被困在这里了。在这个闹鬼的育婴堂,在这个月圆之夜。
他背靠着冰冷的大门滑坐下去,无力感席卷全身。手电光柱在昏暗的前厅里无助地晃动。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前厅通往二楼的楼梯。
在那宽大楼梯的拐角平台,阴影最浓重的地方,似乎……立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
像是一个穿着旧式襁褓的婴儿,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将手电光聚焦过去。
光柱刺破阴影,清晰地照亮了那个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堆积的灰尘和从天花板垂落的一缕破败蛛网。
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光线扭曲造成的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
那声呓语,那个模糊的婴儿背影……以及怀中背包里,那冰冷的身份牌和记录着残酷真相的照片……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
而月圆之夜,才刚刚开始。
远处,透过育婴堂破败的结构,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了某种低沉、含混、仿佛许多人在一起吟诵的诡异声音,断断续续,来自后山松林的方向。
祷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