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三更时分,烛火摇曳,将崇祯皇帝朱由检清瘦而疲惫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御案上,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文书摆在他面前。
一份,是北镇抚使骆养性最新的密奏,内容简短却石破天惊:“前讯千户杜文钊再报:建奴精骑三百,伪作商队,已潜行至三岔河口,定于三日后子时,借内应偷越边墙,欲袭广宁西哨垒。粮秣已备。事急,请旨。”
另一份,则是辽东督师行辕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广宁西黑水洼惊现大火,金军一隐秘粮队遭不明身份者袭击焚毁,毙敌数十,袭击者遁去。现场遗有搏杀痕迹,似非寻常匪类。”
崇祯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目光在两份文书之间来回扫视,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阴沉。杜文钊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先是捅出了涉及宫闱的乌银、腰牌大案(那枚蟠龙腰牌的实物此刻正锁在御案下的密匣中,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如今又传来了这等关乎边防存亡的紧急军情!
这个杜文钊,是忠是奸?是悍勇孤臣,还是包藏祸心?他人在关外,如何能如此精准地获取这等机密?广宁城外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通敌……宫闱……袭营……焚粮……”崇祯低声咀嚼着这些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这大明的江山,从边关到宫禁,竟已糜烂至此了吗?
司礼监随堂大珰王之心垂手侍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能感受到皇爷身上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抑风暴。
“骆养性……”崇祯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他前次所奏,关于杜文钊在广宁所为,以及……那腰牌之事,查得如何了?”他没有直接问新情报,反而先追问旧案,意在确认杜文钊其人的可信度与危险性。
王之心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回道:“回皇爷,骆镇抚前奏已言,广宁城乱确与杜文钊追查乌银案有关,其间牵扯复杂,王体乾余孽活动猖獗。至于宫内……骆镇抚正在密查,尚未有明确线索指向具体何人,但……但迹象确指向内官监、采买局等衙门口。至于杜文钊本人……其行踪诡秘,手段狠辣,骆镇抚奏请,此人如双刃利剑,可用,但需严加掌控,防其反噬。”
崇祯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新的密奏上。“三岔河口……三百精骑……内应……”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广宁西哨垒”几个字上重重一点。若此讯为真,则边关危在旦夕!若为假……那杜文钊其心可诛!
但几乎同时送达的军报——金军粮队被焚——却侧面印证了杜文钊情报的部分真实性!哪有这么巧的事?
权衡。帝王心术,在于权衡。
良久,崇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猛地站起身,吓了王之心一跳。
“传朕口谕!”崇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一、令骆养性,对杜文钊暂缓缉拿,严密监控,许其便宜行事,但一举一动,必须及时密报! 朕要看看,他到底能钓出多大的鱼!二、以六百里加急密谕孙承宗,加强三岔河口至广宁西一线戒备,密查军中内应,但有异动,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三、广宁粮队被焚一事,对外宣称马匪所为,暗中给朕查,是谁的手笔!四、宫内……(他顿了顿,语气更冷)给朕继续盯紧,但有蛛丝马迹,即刻密奏,不得有误!”
这是一招险棋!既给了杜文钊一定的活动空间,让他继续充当搅浑水的鲶鱼,甚至可能破坏金军的阴谋;又将其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随时可以收回绞索。同时,边关得以及时预警,宫内暗流继续彻查。
“奴才遵旨!”王之心重重叩首,立刻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暖阁,前去传达这几道将掀起无数波澜的旨意。
暖阁内,崇祯独自一人,走到窗前,望着紫禁城沉沉的夜色。他手中仿佛握着两条线,一条牵着远在关外、生死一线的杜文钊,另一条牵着藏于深宫、不知是谁的蠹虫。这两条线,都可能随时断裂,也可能……引爆整个朝局。
“杜文钊……”崇祯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你最好真的是一条能咬死豺狼的恶犬,否则……”后面的话,消散在冰冷的夜风中。
紫禁城的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而远在山海关外的杜文钊,并不知道,他的命运,再次于这九重宫阙之内,被推向了一个更加莫测的深渊边缘。皇帝的“暂缓缉拿”与“便宜行事”,既是机会,也是更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