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镇抚司衙门,最深处的签押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气息。骆养性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指尖摩挲着一份刚刚由心腹暗使送来的、封口处加了三道火漆的密信。信的内容,他早已在心腹口述时便已知晓,正是杜文钊从山海关外冒死传来的第二封急报——关于金军三百精骑将于三日后突袭广宁西哨垒的惊天消息。
几乎与此同时,司礼监随堂大珰王之心也悄然到访,传达了崇祯皇帝那番“暂缓缉拿,严密监控,许其便宜行事”的口谕。口谕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试探。
王之心走后,签押房内只剩下骆养性一人。他缓缓将密信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太师椅背,闭上双眼,指尖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惯有的阴沉冷静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恼怒,是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杜文钊……杜文钊……”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块烧红的烙铁。这个他一手提拔、又一手推向辽东死地的千户,如今已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变成了一头肆意撕咬、搅得天翻地覆的疯兽!
先是永盛货栈的乌银,接着是恒昌典当的蟠龙腰牌,如今又是这金军精骑的突袭计划!这杜文钊,哪里是在查案?分明是在刨大明朝的根!每一次递来的消息,都像一道催命符,将他骆养性,乃至整个北镇抚司,推向风口浪尖!
皇帝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暂缓缉拿,严密监控,许其便宜行事”——这看似给了杜文钊活动空间,实则是一道裹着蜜糖的砒霜!皇帝是要用杜文钊这把刀,去砍向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无论是宫内的蠹虫,还是辽东的巨鳄。而一旦刀卷了刃,或者砍到了不该砍的地方,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他骆养性这个持刀人!
“严密监控”?谈何容易!杜文钊如今远在关外,行踪诡秘,连番搏杀后更是如同惊弓之鸟,北司在辽东的暗桩网络此前已被杜文钊自己搅乱了大半,如何能有效“监控”?这分明是皇帝在逼他骆养性拿出更大的本钱和手段!
而“便宜行事”四个字,更是一把双刃剑。这意味着杜文钊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动用任何手段,甚至……包括一些北司见不得光的资源和力量。这等于是在有限度地给杜文钊“授权”,让他继续疯下去!可这疯劲,最终会反噬到谁?
骆养性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闪烁。他不能再被动应付了!必须主动布局,将杜文钊这匹脱缰的野马,重新套上缰绳,至少,要让他撕咬的方向,符合自己的利益!
他取过一张特制的密函用纸,提笔蘸墨,沉吟片刻,笔走龙蛇。这封信,是写给杜文钊的。
“文钊吾弟:”
开篇依旧是看似亲热的称呼,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距离感。
“两信皆悉,吾心甚慰,弟之功绩,已密奏天听。陛下圣虑深远,于弟之忠勇,亦有所察。然事涉宫闱边务,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尤需谨慎。” —— 先表功,再点出事情的严重性和复杂性,暗示皇帝关注,施加压力。
“今特谕:许尔便宜行事,务求查明辽东敌军动向及内应勾连之实据。一应所需,可凭暗记联络‘黑山哨’(注:骆养性暗中控制的一支活跃在辽西的悍匪队伍,亦兵亦匪),彼处自有接应。然切记,凡事需留有分寸,不可妄动干戈,授人以柄。证据务求扎实,线索引而不发,待京中决断。**” —— 给出有限支援(悍匪队伍),但严格限定行动范围(查证据,引线头),强调“分寸”和“等待”,意在控制节奏。
“兄在京城,如履薄冰,盼弟早传佳音,以定大局。一切珍重。” —— 最后诉苦施压,强调自身处境艰难,将杜文钊的行动与自己的安危捆绑。
写完信,他用火漆密封,唤来绝对心腹的暗使:“即刻启程,送往山海关外‘顺风马栈’,转交杜千户。告诉他,这是本座亲笔,关乎其身家性命,务必依计而行!”
暗使领命而去。
骆养性又取出一份空白指令,写下几行密语,内容是调动“黑山哨”部分人手,向三岔河口方向靠拢,听候“持暗记者”调遣,但严令“只供侦察、接应,非令不得主动出击”。这是他埋下的一步暗棋,既给杜文钊一点甜头和支持,又牢牢拴着链子。
做完这一切,骆养性走到窗前,望着北镇抚司院内森严的景象,目光深沉。杜文钊是一把好刀,但现在这把刀太过锋利,而且挥舞得毫无章法。他必须一边用这把刀去砍杀敌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防止刀锋伤及自身,甚至要在关键时刻,有能力亲手折断这把刀!
“杜文钊,你可千万别让本座失望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或者说,你可千万别……活到让本座不得不亲手处理你的那一天。”
京城的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吹入签押房,却吹不散这权力场中弥漫的血腥与阴谋。骆养性转身,目光落在地图上辽东那片广袤的土地,他知道,那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杜文钊,都已是这风暴中无法脱身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