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外的风,带着渤海湾的湿咸和辽西走廊的肃杀,吹过废弃的烽燧堡,呜咽作响。我盘膝坐在冰冷的砖地上,指尖摩挲着那封刚从“顺风马栈”暗桩手中接过的密信。信是骆养性的亲笔,火漆封印完好无损。
字迹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矜持与疏离的馆阁体,内容却让我眉头紧锁。
“许尔便宜行事……可凭暗记联络‘黑山哨’……凡事需留有分寸,不可妄动干戈,授人以柄。证据务求扎实,线索引而不发,待京中决断……”
通篇看似放权,实则枷锁重重。“便宜行事”的后面,是“留有分寸”;“黑山哨”的支援,前提是“非令不得主动出击”;最终目的,是“引而不发,待京中决断”。骆养性这是想让我做他手中的提线木偶,只负责嗅探危险,却无权挥刀斩断!他怕我这把刀太过锋利,会割伤他持刀的手。
尤其是“待京中决断”几字,透着浓浓的不信任和拖延之意。辽东局势瞬息万变,金军突袭在即,岂能坐等京城那帮大佬慢悠悠地“决断”?
将信纸凑近油灯,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我心中已有决断:骆养性靠不住,至少不能全指望。三岔河口之事,我必须亲自去查个水落石出!但在此之前,需得再探探城内的风声,尤其是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鬼魅。
再次踏入五里墩集市那家“如意赌坊”时,我已换了一副面孔——脸色蜡黄,眼角下垂,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羊皮坎肩,像个输了本钱心有不甘、又想翻盘的破落盐贩子。赌坊里依旧乌烟瘴气,人声鼎沸。
我挤在赌大小的桌前,心不在焉地押着铜钱,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四周的声息。大部分仍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谈,直到角落里一桌人的低语,再次引起了我的警觉。
还是那几个人,金军探子,但人数少了两个,剩下的三人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警惕。他们不再谈论“三岔河口”和“大生意”,而是提到了一个让我心头一跳的词——“乌银”。
“……那批‘黑货’(指乌银)到底还运不运?‘老窖’那边催得紧……”
“……风声太紧,广宁那边刚出了大事,‘疯狗’还没揪出来……这时候动,风险太大……”
“……可是……‘上面’的命令,耽误了,你我吃罪不起……”
“……再等等看……听说‘掌柜的’另有安排,可能要走‘水路’……”
乌银!他们还在运作乌银!而且似乎因为广宁的变故(我闹的)和“疯狗”(可能指我)的威胁,运输计划受阻,正在寻求新的渠道,甚至可能动用“水路”!
这个消息,与骆养性信中“引而不发”的指令截然相反!这说明金军及其内应的活动并未停止,只是在调整策略!若真让他们打通了新的走私渠道,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一股强烈的疑虑也随之涌上心头。太巧了!我刚劫了他们的粮队,烧了乌银相关的货栈,他们竟还敢在离山海关如此之近的赌坊里,公然谈论如此机密的“乌银”运输计划?而且,偏偏让我这个“疯狗”听个正着?
是陷阱吗?是故意放出风声,引我上钩?那些消失的探子,是不是正埋伏在暗处?那个所谓的“水路”,是不是一个为我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
骆养性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凡事需留有分寸……不可妄动干戈,授人以柄……”他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怕我冲动行事,落入圈套,反而坐实了“悍匪”的罪名,让他无法收场。
但我杜文钊,从来不是畏首畏尾之人!越是疑云重重,越要探个明白!指望骆养性和他那个需要“京中决断”的官僚体系,黄花菜都凉了!
风险?我何曾怕过风险!从萨尔浒的血海里爬出来,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与其被骆养性当棋子般操控,不如我自己来做执棋的人!
心意已决!我装作输光了钱,骂骂咧咧地起身离开赌坊,没引起任何注意。回到烽燧堡,我仔细检查了血饕餮和血刀的刃口,将暗器、火折、伤药一一备好。骆养性提供的“黑山哨”?我不会去联络。那很可能是个监视我的眼线,甚至可能是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子的杀手。
我要独自去查!查那“乌银”的新动向,查那所谓的“水路”!即便真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清这迷雾下的真相,而不是等待别人施舍的“决断”。
夜色渐深,我最后看了一眼山海关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却与我无关。转身,我如同融入黑暗的孤狼,向着传言中可能涉及“水路”的辽河下游河口方向,疾驰而去。前方是未知的凶险,但唯有如此,才能将命运,真正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