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塞纳河畔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片顽固地挂在枝头,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瑟瑟发抖。苏晚晴坐在左岸一家她常去的咖啡馆靠窗位置,面前放着一台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一杯早已冷掉的浓缩咖啡。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室内则弥漫着咖啡香和低低的法语交谈声。来到巴黎已经三年,她在一家知名的艺术基金会找到了工作,负责亚洲区的艺术项目对接。生活看似已经步入正轨,充实,独立,甚至带着几分旁人羡慕的“法式优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如同潜藏在塞纳河底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屏幕上,是一个她设置了特别关注,却许久不敢点开的新闻推送标题——“顾言琛沈清玥爱女双满月,一家四口温馨曝光”。配图是偷拍到的模糊侧影,顾言琛一手抱着一个襁褓,另一只手紧紧揽着沈清玥的肩膀,四人正从一家私立医院走出来。即使画质粗糙,那份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幸福与守护之意,依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她猛地合上电脑,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酸楚与……不甘。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过去三年,乃至更久远的岁月里,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为什么是沈清玥?为什么不是她?她认识顾言琛更早,陪伴他的时间更长,甚至两家的长辈都乐见其成。她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半路杀出的沈清玥?
窗玻璃上,映出她略显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思绪却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塑造了今日之她的根源……
(回忆开始)
苏晚晴的童年,并非在外界想象的那种豪门千金、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度过。她的父亲是成功的商人,母亲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钢琴家,看似完美的组合,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父亲忙于扩张他的商业版图,常年不着家,母亲则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用音符构筑屏障,隔绝外界,也隔绝了年幼的她。
她住在那座空旷、华丽得像宫殿一样的别墅里,陪伴她的只有保姆、司机和数不清的昂贵玩具。她记得无数个夜晚,她独自坐在长长的餐桌尽头,面对着精致的菜肴,却食不知味。她记得自己练琴时,多么希望母亲能像别的妈妈一样,坐在旁边温柔地指导,而不是冷漠地指出一个又一个技术瑕疵。
孤独,是她童年最深刻的烙印。
直到父亲因为一桩重要的生意,带着她拜访了顾家。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言琛。他比她大几岁,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安静地坐在顾家老爷子身边,听大人们谈论着她听不懂的生意经。他没有像其他同龄男孩那样吵闹或好奇地打量她,只是在她被父亲推上前打招呼时,抬起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同类。一种同样被约束、被期望、被放置在特定轨道上的孤独感,让她莫名地想要靠近。
后来,因为父亲生意失败,欠下巨额债务,不得不远走他乡避祸,临行前,将她托付给了世交顾家。她从此住进了顾家。顾家长辈对她很好,物质上从未亏待,甚至比对顾言琛更加周到。但她能感觉到,那种好,带着一种礼貌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责任。
唯有顾言琛,他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客气,疏离,但会尽一个“哥哥”的责任。他会提醒她添衣,会在她生病时让佣人给她送药,会在她被学校里的孩子嘲笑“没爹没妈”时,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前。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维护,对于在情感沙漠中跋涉太久的苏晚晴来说,不啻于甘泉。
她开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这份来自顾言琛的、被她无限放大和美化了的“温暖”。她努力学习,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得体,努力迎合顾家长辈的喜好,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只有这样,她才配留在这个家里,配站在顾言琛身边。
她将他视作自己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是拯救她脱离孤独深渊的希望。她固执地认为,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共同的成长经历,理应是天生一对。顾家长辈偶尔流露出的“亲上加亲”的期望,更是加深了她的这种执念。
她不是没看出顾言琛的疏离。但她总是自我解释为,他就是那样的性格,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她以为,只要她足够耐心,足够好,总有一天,他会看到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她。
直到沈清玥的出现。
那个女人,像一道强势而耀眼的光,不由分说地闯入了顾言琛的世界,也彻底击碎了她多年的幻想。她看到顾言琛看沈清玥的眼神,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专注、温柔,甚至……失控。她听到他在柏林获奖后,站在酒店窗前,无意识喃喃念出“沈清玥”的名字。她发现他会因为沈清玥的一个小举动而微微失神,会因为别人对沈清玥的质疑而下意识地蹙眉。
那一刻,她不是愤怒,而是恐慌。一种即将被再次抛弃、重新坠入无边孤独的恐慌。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堡垒,她赖以生存的“光”,正在被另一个人夺走。
所以,她回来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带着一丝扭曲的、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他人的疯狂。她制造偶遇,散布流言,甚至试图利用顾母来施压……她用尽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方法,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是徒劳,却无法控制自己奔向毁灭的冲动。
顾母那次冷静却犀利的“谈话”,如同当头棒喝。
“晚晴,”顾母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你执着的不言琛,而是你内心那个害怕再次被抛弃的小女孩。你把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渴望,错误地投射到了他身上。”
“言琛对你,从来只有责任,没有爱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放手吧,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自己。你还年轻,不该活在一个自己编织的幻梦里,把自己困死在过去的阴影里。”
(回忆结束)
咖啡馆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苏晚晴却觉得浑身发冷。她环抱住自己,指尖冰凉。
顾母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一直不敢直视的内心。她不得不承认,顾母是对的。她对顾言琛的执念,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病态的依赖和占有欲,是童年创伤的后遗症。她渴望通过“得到”顾言琛,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来获得她一直缺失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而顾言琛和沈清玥呢?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吸引,那种势均力敌的默契,那种无需言说的懂得,才是真正的爱情。那是在健全人格基础上,两个独立灵魂的相互吸引与共鸣,而不是像她这样,带着满身伤痕,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养分来填补自己的空洞。
这三年在巴黎,她努力地工作,学习法语,结交新朋友,尝试一个人去看展、看电影、旅行。她试图用忙碌和新的体验来填满生活,告诉自己她已经走出来了。可直到此刻,看到那张一家四口的照片,那瞬间席卷而来的痛楚才让她明白,伤口并未真正愈合,只是被时间浅浅地覆盖了一层沙土。
真正的放下,不是强迫自己忘记,也不是用新的生活麻木自己,而是直面那个伤痕累累的、躲在角落里的内在小孩,拥抱她,告诉她:“即使没有别人来爱你,你也要学会爱自己。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任何外人来证明。”
她重新打开电脑,深吸一口气,再次点开了那条新闻。这一次,她没有回避,而是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顾言琛眼中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看着沈清玥脸上恬淡的幸福,看着那两个象征着爱情结晶的婴儿。
很奇怪,当她不带滤镜地去审视时,她发现,顾言琛和沈清玥站在一起,是那样的和谐、登对。他们彼此成就,共同闪耀。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键盘上。不是为失去顾言琛,而是为她自己那荒芜的、充满执念的过去。
她关掉网页,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基金会的下一个项目,是与国内一个新兴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合作,推广具有现代东方美学的作品。也许,她可以借此机会,真正地、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回去看看。
不是回去争夺什么,也不是回去证明什么。
只是回去,与那个被困在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
然后,真正地开始她的人生。
窗外的塞纳河依旧沉默地流淌,承载着无数人的悲欢与梦想。苏晚晴擦干眼泪,拿起手机,订了一张下个月飞往上海的机票。
执念的根源已然看清,剩下的,就是拔除它,然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