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朱漆木门被太监缓缓推开。
二十多位官员鱼贯而入。
青灰色的官袍在明黄色的龙纹地毯上铺开,像一片压抑的乌云。
王缜走在最前面。
刚跨过门槛就 “噗通” 一声跪倒。
身后的官员们紧随其后,齐刷刷跪了一地。
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声响连成一片,倒有几分气势。
“臣王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刘大谟,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多道声音此起彼伏,喊得慷慨激昂。
仿佛不是来告状,而是来赴死的忠臣。
朱厚照靠在龙椅上。
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
眼神扫过地上的官员,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诸位爱卿平身吧,这么大阵仗,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缜率先起身,胸膛挺得笔直。
手里还攥着那张驳回笺。
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臣等今日前来,是为奏疏房掌管李梦阳滥用职权之事!”
他将驳回笺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
“臣等近日递上的奏疏,皆是关乎后宫安稳、龙种安康的忠言,可李梦阳却不分青红皂白,一律驳回,还污蔑臣等‘妄议宫闱’!”
“此等打压直谏、蒙蔽圣听之举,臣等万万不能容忍!”
刘大谟立刻上前附和。
捋着山羊胡,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陛下!李梦阳前日自己还递过类似的奏疏,如今得了筛选之权,就翻脸不认人,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臣等身为言官,以魏征为楷模,以包拯为榜样,只求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哪怕是触怒龙颜,也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可李梦阳此举,是断了陛下的耳目啊!长此以往,陛下如何得知民间疾苦、后宫隐情?”
“陛下!刘大人说得对!” 刑科给事中张泰紧跟着开口,脸上满是悲愤。
“臣等递奏疏说‘陛下当体恤皇后’,是怕皇后怀龙种期间心绪不宁;说‘陛下当探望邵太妃’,是为尽孝道、安宗室!”
“这些都是臣等深思熟虑后的忠言,怎么就成了‘无凭无据’?李梦阳这是怕陛下迁怒于他,就把所有忠言都拦在门外!”
“陛下!李梦阳此举,比奸佞小人更可恨!” 翰林院编修吴伦也站了出来,年轻的脸上满是义愤填膺。
“奸佞是明着害国,他是借着‘筛选奏疏’的名义,暗地阻塞言路!”
“先帝在时,从未有过言官奏疏被如此肆意驳回之事!李梦阳这是在败坏先帝留下的仁政啊!”
官员们一个个轮番上阵,唾沫星子横飞。
把李梦阳骂得狗血淋头。
从 “滥用职权” 到 “公报私仇”,从 “阻塞言路” 到 “败坏仁政”,罪名越扣越大。
与此同时,他们又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
一会儿说 “臣愿学魏征死谏”,一会儿说 “臣愿仿包拯铁面无私”,一会儿又说 “臣等所为,皆是为了大明江山”。
那副 “舍我其谁” 的忠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为了 “直谏” 而血溅当场。
朱厚照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着。
偶尔点点头,语气温和。
“哦?还有这等事?”
“李梦阳竟然敢如此行事,倒是朕看走眼了。”
“诸位爱卿的忠心,朕心领了,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王缜等人见陛下附和,顿时更来了劲。
王缜甚至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
“陛下!臣听闻,李梦阳那日被陛下召进暖阁后,回来就吓得魂不守舍,如今是彻底被吓破了胆,只求自保,哪里还顾得上朝廷是非?”
“这样的人掌管奏疏房,迟早会出大错!臣恳请陛下,罢免李梦阳的筛选之权,还言官一个公道,还陛下一双慧眼!”
“臣等恳请陛下罢免李梦阳!” 二十多位官员齐齐跪倒,声音震天响。
暖阁内,檀香袅袅。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可眼底却一片冰冷,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这群人真是把 “虚伪” 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魏征直谏,是基于对朝政的了解,是为了纠正太宗的失误;包拯铁面,是基于证据确凿,是为了替百姓申冤。
可眼前这群人,连事情的真相都不知道,就凭着几句流言蜚语,就敢自诩 “魏征包拯”,就敢站在这里义正词严地告状。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博一个 “忠直” 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升迁之路罢了。
旁边的张永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是憋笑憋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官员就是一群 “表演型忠臣”,在陛下面前装得义薄云天,实际上心里打的全是小算盘。
真要是让他们学魏征死谏,估计跑得比谁都快。
朱厚照放下茶杯,轻轻咳嗽了一声。
官员们立刻安静下来,齐齐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期待。
他们等着陛下下旨罢免李梦阳,等着陛下夸奖他们的 “忠直”。
朱厚照站起身,走到官员们面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充满期待的脸,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赞许。
“诸位爱卿说得好啊。”
“‘以魏征为楷模,以包拯为榜样’,这句话说得朕心潮澎湃啊。”
“朕登基以来,一直担心朝堂上缺少敢说真话、敢办实事的忠臣,今日见了诸位,才知道朕的担心是多余的。”
王缜等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互相递了个眼神。
成了!陛下这是要重赏他们了!
“你们说,要为朕分忧,为社稷尽忠。” 朱厚照继续说道,脚步在王缜面前停下。
“朕相信你们的忠心,更相信你们的能力。”
“如今大明边疆不稳,云南、贵州一带,苗民作乱,百姓流离失所,地方官员束手无策,急需要有能力、有担当的贤臣去安抚民心、平定叛乱。”
“你们一个个都自比魏征包拯,有胆有识,有忠有义,这不正是你们为国分忧、为民请命的好机会吗?”
王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里咯噔一下。
云南?贵州?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烟瘴之地啊!蚊虫肆虐,瘟疫横行,苗民彪悍,多少官员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刘大谟也慌了,连忙躬身道。
“陛下!臣等…… 臣等是言官,职责是规劝陛下、监察百官,安抚边疆之事,应该交给武将或者地方大员啊!”
“哦?” 朱厚照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刘爱卿这话说得不对啊。”
“魏征能规劝太宗,难道就不能去安抚百姓?包拯能断案,难道就不能去平定叛乱?”
“你们刚才不是说,‘为了社稷,万死不辞’吗?怎么现在就怕了?”
官员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说话。
他们要的是 “朝堂直谏” 的名声,是陛下的夸奖和升迁,不是去云南贵州那鬼地方送死啊!
朱厚照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的恶心终于化作了冰冷的嘲讽。
他提高声音,语气里满是 “恳切”。
“诸位都这么为国为民,忠心耿耿,朕实在不忍心让你们只在朝堂上耍嘴皮子。”
“这样吧,张永!”
“奴婢在!” 张永连忙躬身应道,强忍着笑意。
“传朕的旨意!” 朱厚照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工科给事中王缜、礼科给事中刘大谟、刑科给事中张泰……”
他一个个念着官员的名字,每念一个,那个官员的身体就颤抖一下,脸色就白一分。
“…… 以上二十三位官员,皆为忠良之臣,特任命为云南、贵州巡按御史,即刻启程,前往边疆安抚民心、平定叛乱!”
“若能平定叛乱,安抚百姓,朕必重赏!封爵赐地,不在话下!”
“若是办不好……”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一沉。
“那就提头来见!”
说完,他看着脸色惨白、身体僵住的官员们,嘴角勾起一抹阴阳怪气的笑容。
“诸位都是朕的贤臣,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啊。”
此言一出,暖阁内一片死寂。
二十三位官员齐齐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去云南?贵州?
那不是升迁,那是流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