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
刘院使带着几个心腹太医，在殿内来回踱步，官袍下摆沾着雄英榻边的药汁，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他们面前摊着一张刚拟好的《痘疹处置疏》，墨迹未干，末尾的“保太后凤体”五字被反复描摹，力透纸背。
“大人，这么写真的妥当吗？”年轻的王太医搓着手，声音发颤，“把皇长孙移到郊外废寺……这要是传出去，咱们太医院怕是要被天下人骂死啊！”
刘院使狠狠瞪了他一眼：“怕骂？怕骂当初就别当太医！你没看见陛下刚才的样子？太孙要是真死了，咱们都得陪葬！与其全家掉脑袋，不如牺牲一个孩子——反正天花十不存一，就算移出去死了，也算‘尽力而为’！”
他走到案前，指着疏文上的“艾草熏屋‘驱邪’”几个字：“记住，就说痘疮是‘邪祟入体’，用艾草熏能‘驱邪’。等七天后雄英的痘疹溃烂流脓，咱们就说‘邪祟已除’，再把他接回来……至于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王太医吞了吞口水：“那……‘保太后凤体’这五个字……”
“这是给陛下看的！”刘院使压低声音，“马皇后病着，咱们得让她知道，咱们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这样一来，就算太孙死了，陛下也不会怪罪咱们‘弃疗’，只会怪‘天命难违’！”
他拿起疏文，仔细吹干墨迹，又从一个锦盒中取出太医院首座的印信，重重盖在末尾：“明日一早，我就把这疏文呈给陛下。记住，谁要是敢泄露半个字，我扒了他的皮！”
几个太医齐齐点头，眼中满是恐惧与侥幸。他们都是太医院的老人，深知“痘疮”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能让皇宫血流成河的瘟疫，与其被牵连，不如主动“弃车保帅”。
而此刻，他们口中的“弃车”，正躺在东宫寝殿的暖榻上，被凌云用青蒿汁一点点喂着。
朱标一夜未眠。他坐在雄英榻边，握着儿子滚烫的手，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呓语：“父王……儿臣怕……雪狮子还没堆完……”
“不怕，父王陪着你。”朱标用湿帕子擦拭雄英额头的汗珠，声音沙哑，“凌太傅说，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院使捧着《痘疹处置疏》，身后跟着几个太医，鱼贯而入。
“殿下！”刘院使跪地，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老臣等连夜商议，拟出《痘疹处置疏》，请殿下过目！”
朱标皱眉，接过疏文展开。烛光下，上面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痘疮传染，凶险万分。依《痘疹心法》所载，‘邪祟入体，当避其锋芒’。今虞王殿下所染乃烈性痘疮，若留居东宫，恐传染宫眷。宜将殿下移居郊外废寺，隔绝宫人，每日以艾草熏屋‘驱邪’。若七日内痘疹未溃，则尚有生机；若溃烂流脓，则……保皇后凤体。”
朱标的手猛地一抖，疏文“啪”地掉在地上。他抬头瞪着刘院使，眼中布满血丝：“保皇后？雄英是陛下亲封的‘虞王’！是皇后的嫡长孙！你们想让他病死在破庙里？！”
“殿下息怒！”刘院使叩首，“老臣等怎敢轻视殿下！实在是痘疮传染太凶，若传到坤宁宫，娘娘凤体……老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啊！”
“万死难辞其咎？”朱标冷笑，弯腰捡起疏文，指着末尾的“保太后凤体”，“所以你们就决定牺牲雄英？就因为他是个孩子？因为他染了病？刘院使，你扪心自问，你行医五十年，可曾有过‘见死不救’的时候？”
刘院使的头垂得更低了：“殿下……老臣也是没办法……太医院历代相传，痘疮皆以‘避邪’为上，从未有过‘强治’的先例……”
“强治？”朱标突然提高音量，“凌太傅刚才不是说了吗？痘疮是‘疫毒’，不是‘邪祟’！高热是正气抗毒，痘疹是毒邪外泄！你们这群老顽固，宁愿相信‘邪祟’也不敢相信‘医理’，难怪治不好太子的病，治不好雄英的病！”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来人！把刘院使给我轰出去！从今日起，太医院不许踏进东宫半步！”
“殿下！”刘院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您若这么做，便是断了太医院的脸面！陛下怪罪下来……”
“陛下怪罪？”朱标打断他，“陛下刚才已经准了凌太傅的方案！你们若再敢阻挠，休怪我不客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凌云捧着个药罐走进来，身上还沾着石灰水的味道——他刚去西苑改造隔离病房了。
“殿下，”他看了眼地上的刘院使，又看了看朱标手中的疏文，声音平静，“隔离病房已备好，通风、消毒皆按《疫症处置要略》布置。雄英的高热已退半度，接下来需用‘青蒿鳖甲汤’清营凉血。”
朱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起身：“凌太傅，你快看看这疏文……”
凌云接过疏文，快速浏览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移居郊外废寺’‘艾草熏屋驱邪’……刘院使，你们是想让雄英死得更快吗？”
刘院使脸色涨红：“凌太傅！你懂什么！这是太医院历代相传的‘弃疗策’，为的就是……”
“为了保你们自己的性命！”凌云打断他，将疏文扔回地上，“痘疮传染，隔离是对的，但‘弃疗’是错的！雄英现在需要的是‘助正祛邪’，不是‘避其锋芒’！你们把他移到废寺，缺医少药，风吹日晒，不等痘毒发作，他就先冻死了！”
他转向朱标，语气严肃：“殿下，臣请即刻将太孙移至西苑隔离病房，由臣亲自照料。太医院的‘弃疗策’，断不可行！”
朱标看着凌云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刘院使，突然觉得一阵心寒。他想起半年前，凌云为太子朱标调理身体时，也是这样力排众议，用“八段锦”“山药莲子粥”取代了太医院的“十全大补汤”。如今，历史似乎又在重演——只不过这一次，赌上的是他儿子的性命。
“好！”朱标猛地一拍桌子，“凌太傅，我信你！从现在起，雄英就交给你了！谁敢阻挠，我先斩后奏！”
刘院使闻言，瘫软在地，嘴里喃喃道：“老臣……老臣只是为陛下和娘娘着想……”
“为你自己着想还差不多！”凌云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对朱标道，“殿下，请派几个可靠的内侍随臣去西苑，准备热水、药罐、干净的被褥……还有，太孙的衣物需全部焚烧，以防传染。”
朱标立刻点头：“德顺！福全！你们俩跟凌太傅去西苑，务必照顾好雄英！”
两个内侍连忙应下。凌云抱着药罐，转身走出殿门，留下刘院使和一众太医面面相觑。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王太医小声问道。
刘院使捡起地上的疏文，看着末尾被浓墨涂去的八个字——“就地掩埋，对外称薨”，突然觉得一阵后怕。他想起凌云刚才的话：“你们是想让太孙死得更快吗？”
或许，他们真的错了。
而此刻，凌云怀中的药罐里，青蒿鳖甲汤正冒着热气。他知道，这场与天花疫毒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太医院的“弃疗策”或许能暂时保全他们的性命，却永远无法掩盖一个事实——
在科学与愚昧之间，在生命与权谋之间，他必须选择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