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围场的弓弦余音,并未随着猎猎旌旗的卷收而消散。太子承烨率东宫卫队,以革新之器、配合之法,堂堂正正击败以骑射称雄的黑风部勇士,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回銮的仪仗更早地传回了京师,在朝野上下激起了远比漕运成功更为剧烈的震荡。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务实官员的赞许或保守派的沉默质疑。一种更为广泛、更为深刻的观念冲击,在帝国的肌体中蔓延开来。骑射,乃是武勇之本,帝国立国之基,更是千百年来深入人心的力量象征。如今,这象征被太子用他们曾经鄙夷的“格物”之力,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重新诠释,其带来的心灵震撼,远非一项漕运政策所能比拟。
回銮之日,京师万人空巷。百姓们挤在御道两旁,争相一睹太子风采。他们或许不懂朝堂争斗,却能最直观地理解“赢了草原最厉害的射手”意味着什么。那目光中的好奇与崇拜,是献给胜利者的,也是隐约投向那神秘“格物”之学的。
朝堂之上,气氛更是微妙。大朝会时,此前攻讦最烈的几位御史,罕见地保持了沉默,甚至刻意避开了承烨的目光。而一些中间派乃至原本倾向保守的官员,态度则发生了显着转变。请安奏对时,语气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议及兵部、工部事务时,竟会有人主动询问“东宫于此,可有新见?”
连一向持重的工部尚书,在奏报完常规事务后,也破例加了一句:“陛下,太子殿下于骑射器械之改良,似有奇效。兵部军器监或可派人至东宫,请教一二,以期精益。”
裴砚高踞御座,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只淡淡应了一声:“准。”
没有过多的褒奖,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准”字,以及朝堂风向的悄然转变,已然是对承烨及其格物之路最有力的肯定。那无形中束缚在东宫之上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被秋狝的弓弦彻底崩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胜利与纷至沓来的赞誉,承烨却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比遭遇非议时更为审慎。
回到东宫,格物轩成员难免兴奋,王珩更是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当日比试的细节。承烨安静地听完,方缓缓开口:“胜一场比试,解一时之困,固然可喜。然,诸位可曾想过,我辈‘格物’之目的,仅在于此乎?”
他目光扫过众人:“若格物只为造出更利的箭、更准的弩,那与寻常工匠何异?乃至与黑风部勇士比拼个人勇武,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众人闻言,兴奋之情稍敛,陷入沉思。
“秋狝之胜,胜在‘器’利,更胜在‘法’新。”承烨继续道,“我等将测量、瞄准、配合之法,融入骑射,故而能扬长避短。此乃‘格物’思维之体现,而非单纯器物之胜利。然,此等‘新法’,可能推而广之?可能融入京营操典?可能惠及边疆万千士卒?可能以此为基础,衍生出更多强军富民之策?”
一连串的问题,让格物轩内重新弥漫起严谨求索的气氛。
“陛下准军器监来人请教,此乃机遇,亦是考验。”承烨对赵铭和李桐道,“彼等所问,必聚焦于弓弩改良之具体技法和数据。尔等需倾囊相授,不必藏私。然,更需借此机会,向他们阐明背后之理——为何此弧度的弓身更省力?为何此形状的尾羽更稳定?望山刻度依据何法划定?要让他们明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格物之妙,在于其‘理’,而非一器一物。”
赵铭与李桐郑重点头。
承烨又对众人道:“经此一役,‘格物’二字,已不再是需要我等竭力辩护的存在。它获得了在阳光下生长的空间。然而,空间有了,能否扎根深远,枝繁叶茂,则取决于我辈接下来如何耕耘。”
他再次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那部尚未完成的《格物基础》编纂工作,以及更为宏大的京畿水文观测体系构建。
“舆论之困已解,正当埋头深耕之时。外界喧嚷,由他喧嚷。我辈当如老农,不误农时,不辍耕耘。”承烨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将秋狝所用之测量、瞄准原理,系统整理,纳入《格物基础》;将水文观测中遇到的新问题、想到的新改进,一一记录,设法验证。唯有将点滴心得汇聚成体系,将偶然灵感沉淀为知识,‘格物’之学,方能真正成为可传承、可发展的学问,而非东宫一时之兴。”
凯旋的回响,并未让承烨迷失,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肩头的责任与前方的道路。他如同一位沉稳的舵手,在闯过惊涛骇浪后,并未急于扬帆远航,而是指挥着船员们仔细修补船体,补充给养,绘制更精确的海图,为驶向那更深、更广阔的未知海域,做着最扎实的准备。
格物之路,自此由“破”转“立”,由“争”入“耕”。东宫格物轩的灯火,映照的不再是应对攻讦的焦灼,而是潜心学问的宁静与开创未来的笃定。帝国的未来,正在这片深耕不辍的沃土中,孕育着更为坚实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