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扬威的波澜在朝堂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变化。那些曾对“格物”嗤之以鼻的目光,如今多了几分审慎的探究,甚至暗藏的期许。东宫格物轩的门前,虽未车马盈门,但那种无形的壁垒已然消融。然而,承烨深知,一时的胜利所能赢取的,不过是些许宽容与观望。真正的根基,在于能否建立起一套足以传承、可供研习的知识体系。
于是,格物轩的重心,彻底转向了《格物精要》的编纂。承烨将其定位为一部“启蒙之书,实用之基”,不求高深玄奥,但求准确明晰,旨在为后来者铺就一条踏入格物之门的阶梯。
编纂的过程,远比预想更为艰辛。赵铭负责总揽纲目,理清脉络。他将格物之学粗分为“数理”、“力学”、“天工”、“博物”四大部。“数理”重在测算、比例、几何;“力学”探究杠杆、滑轮、重心、速度;“天工”涵盖器械、营造、水利、军器;“博物”则涉及天文、地理、农事、物性。每一部下再细分章节,务求条理清晰。
李桐与张允主笔“数理”与“力学”部分。他们不仅要阐释原理,还需设计大量直观的图示与演算示例。为说明杠杆省力之理,李桐亲手制作了数种不同力臂的杠杆模型,反复测试,记录数据,最终在书中绘出精确的图示与计算公式。张允则为阐释滑轮组,绘制了复杂的绳索走向图,并详细标注了不同组合方式下的省力效果。
王珩负责的“天工”部中关于漕运、骑射器械的部分,则大量引用了清江浦演练与秋狝比试的真实数据和案例,使得理论不再空洞。他甚至凭借对码头管理的观察,增补了一章关于“物料堆叠与转运效率”的浅显论述。周文轩虽不擅创见,但其工笔绘画却能精准还原各种器械的细节与结构分解图,为全书增色不少。
石蛋则成了最重要的“实践检验员”。许多由赵铭、李桐推导出的原理或设计的简易器械,承烨都会让石蛋亲手操作、感受,以其质朴的经验判断是否“好用”、“合理”,避免了书生闭门造车之弊。
承烨本人,则对每一章节进行最终的审定。他要求极高,概念必须清晰,论证必须严谨,图文必须吻合。常常因一个表述不够准确,或一个数据存疑,便要求返工重写。夜深人静时,格物轩内依旧灯火通明,只有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殿下,此处关于星辰运行与节气对应的图示,是否过于简略?恐引误解。”赵铭指着天文章节的初稿问道。
“简略无妨,但绝不能错。”承烨凝神细看,“可在一旁加注说明,此乃概略图示,精确推演需参照钦天监历书。我等编纂此书,首要在于‘信’,其次才是‘博’。”
数月伏案,初稿渐成。当厚厚一叠书稿整齐地码放在承烨案头时,所有参与编纂的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这不仅仅是文字的堆砌,更是他们数年来探索、思考、实践的心血结晶。
然而,承烨并未急于将书稿示以外人。他深知,此书的命运,关乎格物之学的未来走向。若草率推出,稍有疏漏,便可能授人以柄,前功尽弃。
他采取了更为稳妥的策略。首先,通过傅先生,将书稿的“数理”、“力学”等基础部分,秘密送至几位以学问严谨、不涉党争着称的致仕老臣及翰林学士手中,以“请教”、“求正”的名义,请求他们审阅指正。这些老臣初时对“格物”或许存有偏见,但面对这部体系初备、论证扎实的书稿,大多表现出了学者应有的严谨与客观,提出了许多中肯的修改意见,甚至有人对其中清晰的逻辑与实用的价值表示了赞赏。
同时,承烨让赵铭择取《精要》中关于军器保养、简易测量等最为实用、最不易引发争议的章节,加以润色,以东宫名义,正式呈送兵部、工部相关衙司,美其名曰“整理前人所学,供实务参考”。
此举果然收到了奇效。兵部军器监的官员拿到那些关于弓弩维护、箭矢校准的章节,发现其中所述方法不仅原理清晰,而且步骤详尽,远超他们以往依赖的经验之谈,大为震动,甚至主动请求允许将其抄录,分发下属作坊学习。工部都水司也对其中关于水位测量、沟渠坡度计算的部分产生了浓厚兴趣。
星星之火,开始以最务实的方式,悄然向帝国的实务部门渗透。它不再仅仅是太子个人的奇思妙想,而是开始沉淀为可供学习、可供应用的知识。
看着各方反馈回来的、大多是积极正面的信息,承烨心中笃定。他知道,《格物精要》的初成,意味着格物之学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薪火”。或许它尚且微弱,或许前路仍有风雨,但只要这火种不灭,能够传递下去,终有一日,可以照亮更多人的道路,为这古老的帝国注入新的活力。
格物轩内,众人疲惫却满足。承烨抚摸着那叠浸润了无数心血的书稿,目光仿佛已穿越宫墙,看到了未来无数求知若渴的学子,在这部《精要》的指引下,开启探索万物之理的大门。传薪之路,始于足下,而他,已然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