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格物讲席设立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师的每一个角落,乃至通过驿传飞报,震动了天下州府的官学体系。好奇、质疑、观望、期待……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士林与官场之中。
开讲之日,国子监那间被临时辟为格物讲堂的偏殿内,座无虚席。前来听讲的,并非全是出于对“格物”本身的兴趣。有的是奉了师长之命前来“探听虚实”,有的是被秋狝比试的故事所吸引,想看看这能打败草原射手的学问究竟有何奥妙,更有不少是抱着看热闹、甚至准备挑刺的心态而来。监内几位博士也端坐后排,面色严肃,目光如炬。
赵铭与陈逸身着监生青袍,立于讲台之上,面对着下方众多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他们记着承烨的叮嘱:“不言空理,但述实事;不尚玄谈,但求明晰。”
赵铭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始了第一讲。他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高谈阔论,而是在身后的木板上,挂起了一幅精心绘制的《漕运预警调度流程简图》。
“诸位同窗,”赵铭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今日不论星辰宇宙,只谈眼前之水,脚下之船。”他指着图上标注的“水位监测”、“预警传递”、“小船调配”等节点,结合清江浦试运行的实例,将一套原本可能枯燥的管理流程,讲述得如同亲历。
“为何要预警?只因水有盈缩,船有吃水。若等大船搁浅再施救,耗费几何?若提前知晓,以小舟接驳,损耗几许?”他引用了试运行期间记录的精确数据,对比了以往被动应对与主动调度的成本差异。数字本身,便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随后,陈逸上前,他带来的是一把普通的弓和几支形制各异的箭矢,以及一个小型的杠杆模型。他演示了不同形状的箭矢在飞行中的稳定性差异,又请一位监生上台,亲自体验用杠杆撬动重物,感受力臂长短与所需力气的直观变化。
“此非奇技淫巧,”陈逸解释道,“乃是万物运行之常理。知其理,方能善其器。秋狝比试,非是弓弩本身神奇,乃是运用此理,使力发得更准,器用得更好。”
起初,台下尚有窃窃私语和些许不以为然的笑声。但随着讲解深入,尤其是当那些来自实务的数据、亲眼所见的演示摆在面前时,讲堂内渐渐安静下来。许多监生开始认真思索,后排的博士们也收起了几分审视,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课后,反响不一。有监生嗤之以鼻,认为“不过匠作之术,登不得大雅之堂”。但也有不少监生围住赵铭、陈逸,追问细节。
“赵兄,那水位标尺,刻度依据何法划定?”
“陈兄,杠杆之力臂与重物关系,可有公式推算?”
“若将此理用于投石机,射程可否增加?”
问题五花八门,却都指向了对“理”的探究。赵铭与陈逸一一耐心解答,遇到暂时无法回答的,便坦然承认,允诺查阅资料后再行探讨。这种务实坦诚的态度,反而赢得了不少好感。
消息很快传回东宫。承烨仔细听取了赵铭和陈逸的汇报,尤其是那些监生们提出的问题。
“他们问到了投石机,”承烨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可见其思已不局限于眼前之物,开始联想、推演。此乃格物之要义!你二人下次讲学,或可增设一‘格物推演’环节,提出一两个实际问题,如‘如何估算一堵墙的承重’、‘如何设计省力的汲水工具’,引导他们运用已学之理进行思考,不必强求答案正确,重在过程。”
与此同时,国子监讲席设立的影响,开始向地方官学渗透。一些消息灵通、思想较为开明的州府学官,开始悄悄寻找《格物精要》的抄本,或在教学中尝试引入一些浅显的实用知识。虽然阻力依然巨大,但一股潜流已然形成。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兵部军器监在得到皇帝默许后,正式行文东宫,请求派遣几名年轻匠师,至东宫“观摩学习”改良弓弩的技艺。承烨欣然应允,并让李桐、张允借此机会,不仅传授具体技法,更系统讲解背后的力学原理,希望能培养出既懂操作又明道理的工匠。
庠序之内,新声初啼;宫苑之外,星火渐燃。格物之学,终于突破了东宫的书斋,开始在这片古老帝国的教育土壤与实务部门中,扎下稚嫩却顽强的根须。承烨知道,这萌发的嫩芽尚且脆弱,需要小心呵护,耐心培养。但他相信,只要方向正确,方法得当,这致力于“穷理致用”的新芽,终有一日,能在这片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荫泽后世。帝国的知识图景,正因这一点萌动的绿意,悄然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