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精要》的初成与谨慎传播,如同在帝国沉寂的知识土壤下埋下了充满活力的根茎。它并未立刻破土而出,张扬于世,而是以其扎实的内容与务实的取向,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着勃发的时机。而秋狝扬威的余波与皇帝态度的明朗,则为这蛰伏的生机,送来了破冰的春风。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国子监。那位曾对增设格物讲席持审慎态度的祭酒,在仔细阅读了经由傅先生转来的《精要》部分书稿,又听闻兵部、工部对其中实用章节的积极反馈后,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不再将“格物”视为洪水猛兽,而是组织监内博士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研讨。
研讨会上,争议依旧存在,但反对的声音已不再像以往那般理直气壮。当一位博士指着书中清晰的杠杆图示与演算过程,质疑其“匠气过重”时,另一位较为开明的博士反诘道:“《周礼·考工》记载百工之艺,莫非亦是无用之物?太子殿下此书,条分缕析,旨在明理,何尝背离圣人之教?况且,漕运新策、骑射改良,其利昭然,岂是空谈虚理所能及?”
最终,国子监祭酒顶住内部压力,上了一道措辞委婉却意图明确的奏疏,言称“为广监生见闻,体察实务之艰”,恳请于监内先行开设“格物启蒙”讲席,暂为选修,延请“通晓算学、明达物理”之士试讲,以观后效。
这道奏疏,恰如投石问路,瞬间吸引了朝野所有的目光。所有人都明白,这不仅是国子监一家的态度,更是天下官学风向的试金石。
这一次,反对的声音虽然依旧响起,却显得势单力薄了许多。几位保守派官员的奏疏,重复着“本末倒置”、“坏人心术”的老调,却难以举出《精要》书稿中的具体谬误,更无法否认漕运、骑射已然取得的实效。他们的攻讦,在确凿的事实与逐渐转变的舆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而支持的声音,则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响亮。傅先生联合数位官员,再次上书力陈格物讲席之利。更令人意外的是,几位在士林中素有清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理学名儒,在研读《精要》后,竟也公开表示,“格物穷理”本就是儒学题中之义,太子殿下能将其系统整理,发扬光大,于学问、于国家,未必不是一条新路。他们的表态,极大地动摇了保守派的阵营。
朝堂之上,争论再起,但天平已明显倾斜。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裴砚,静听双方陈词,脸上看不出喜怒。待到争论稍歇,他方缓缓开口,目光扫过群臣:“国子监乃育才之所,太子编纂《格物精要》,亦是求学明理之举。讲席之设,既为选修,意在增广见闻,体察民瘼,朕看,并无不可。”
语气平淡,却一锤定音!
“着国子监依议试行。讲席人选,需学问扎实,品行端方,可由监内推举,亦可由……东宫荐举通晓此道者。”皇帝特意加上的后半句,无疑是对承烨及其格物轩的莫大信任与支持。
旨意传出,天下震动!
国子监格物讲席的设立,标志着“格物”之学,首次以官方认可的形式,进入了帝国最高学府的殿堂!尽管只是选修,尽管前途未卜,但其象征意义,远超实质。它意味着,一股新的知识力量,终于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撬开了一道缝隙,获得了合法生长的空间。
消息传回东宫,格物轩内一片欢腾。多年来的坚持、非议、挫败与奋斗,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回报。王珩兴奋地满脸通红,赵铭眼眶微湿,连李桐和张允也激动得难以自持。
承烨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但他很快压下了激荡的情绪。他深知,这仅仅是开始,是“破土”,而非“成荫”。讲席能否成功,格物之学能否真正被士林接受,关键在于接下来的每一步。
“陛下信任,朝廷准允,此乃莫大机遇,亦是千钧重担。”承烨对众人肃然道,“讲席人选,关乎新学声誉,必须慎之又慎。李桐、张允,你二人学理扎实,又参与编纂,本是上佳人选。然你等志在科举正途,不宜分心过甚。”
他目光转向赵铭,以及另一位在编纂中表现出色、性格沉稳的伴读:“赵铭,还有陈逸,你二人可愿暂充此任?不必高谈阔论,只需将《精要》中之原理,结合漕运、骑射等实例,清晰讲明即可。务必谦逊务实,以理服人,以例导人。”
赵铭与陈逸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定与责任,躬身领命:“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厚望!”
星火终于燎原,新学已然破土。承烨站在格物轩的窗前,望着国子监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知道,他播下的种子,终于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前路依旧漫长,风雨或许还会再来,但希望之门已经打开。帝国的未来,必将因这新生的力量,而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气象。格物之路,自此踏上了全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