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逛街的轻松氛围,如同一个短暂的幻梦,随着暮色降临而渐渐消散。当四夷馆的灯火次第亮起,白日里的笑语喧哗沉淀下来,那份被刻意压下的沉重便再次浮上心头。
晚膳过后,众人各自散去。宁远舟本欲再去看看杨盈,宽慰她几句,却见如意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如意清冷的声音传来。
宁远舟推门而入,只见如意独自坐在窗边的桌前,并未点太多灯烛,只有一盏孤灯在桌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她面前摊开着一样东西——那是一本看起来颇为陈旧的册子,纸质泛黄,边角甚至有些磨损。而在她手边,还放着几页明显是新近誊抄下来的纸张。
听到脚步声,如意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白日里为他挑选衣物时的轻松与狡黠,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静。她将面前那本旧册子和那几页纸往宁远舟的方向推了推。
这就是我从朱衣卫内衙带出来的东西。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原本的名册,壬午年前后,所有关于的记录,都被特殊药水洗去了,干干净净,一个字都不剩。这几张,是我根据记忆,默写下来的,我曾经在那上面留下过的……功绩。
宁远舟的心猛地一沉。他在她对面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先是翻看了那本原始名册。在应该记录左使任辛信息的那几页,纸张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颜色略浅,质地也更脆一些,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模糊的、仿佛墨迹被溶解后残留的淡黄色污渍,像是一块块丑陋的伤疤。这无声的空白,比任何斥责和污蔑都更具冲击力,它代表的是彻底的否定与抹杀。
他沉默着,又拿起那几页如意亲手誊写的纸张。上面用清秀却有力的笔迹,记录着一桩桩、一件件任务:某年某月,于某地截获敌国密信;某年某月,清除叛徒若干;某年某月,护卫某位重臣安然返京……每一笔记录的背后,都可能藏着九死一生的险境和难以言说的付出。而这些,在官方的记录里,已经化为乌有。
看到了吗?如意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但宁远舟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与荒凉,这就是我们曾经效忠、曾经为之流血卖命的地方。需要你时,你是最锋利的刀;不需要时,或者觉得你这把刀可能碍事时,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给你留下。上位者的凉薄,你我在不同地方,倒是体会得一般无二。
宁远舟轻轻放下那几页纸,仿佛它们有千钧之重。他抬眼看向如意,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看起来有些模糊。我明白。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陛下对天门关将士的态度,与你此刻的感受,并无本质区别。在他们眼中,你我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就只是工具而已。有用则用,无用则弃,甚至……嫌碍事时,还要踩上几脚,确保再无后患。
这种共鸣,来自于同样被辜负的忠诚,同样被轻贱的付出。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不再是陵园外的陪伴,而是充斥着一种压抑的、对某种冰冷现实的共同认知。
忽然,如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光芒中压抑着愤怒,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他们视我们如草芥,视忠义如无物,我们又何必再拘泥于那些所谓的规矩和道义?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如同惊雷,宁远舟,我们何必再等着他心甘情愿地写那雪冤诏书?直接去永安塔,逼他写!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安帝多疑,他不敢不写!只要诏书到手,柴明他们就能瞑目,我们此行的目的,至少完成了一半!
这个提议大胆而疯狂,充满了如意式的果决与不计后果。宁远舟心中一震,他清楚地看到了如意眼中那簇因为被彻底背叛、被彻底激怒而燃起的火焰。他理解她的愤怒,完全理解。在得知名册被抹的真相后,在亲眼看到梧帝对将士的冷漠后,产生这种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的念头,几乎是必然的。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如意,我明白你的心情,此路……不通。
如意眉头蹙起,眼神锐利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并非我迂腐,也并非我不在乎柴明他们的冤屈。宁远舟的语气沉重而恳切,而是此举风险太大,且后患无穷。第一,我们即便逼他写下诏书,以陛下之心性,他日后回国,定然反悔,甚至可能以此为由,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胁迫君主,届时我们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第二,安帝对永安塔的监视必然严密,我们强行闯入,无异于打草惊蛇,会将使团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如意: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是救他回国,稳定梧国局势,避免给安国乃至北磐可乘之机。若因一道诏书而致使救驾失败,引发两国战端,或者导致梧国内乱,那死伤的,就不仅仅是柴明他们,而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和大梧的国本。这个责任,我们担不起,也不能担。
他的分析冷静而透彻,将个人恩怨与家国大义分得清清楚楚。如意看着他,眼中的激进火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不甘与了然的情绪。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她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却不能拉着整个使团、甚至可能牵连两国百姓去冒险。
看着她神色变幻,宁远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如意,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想法……在很多时候,真的和凌尘很像。
如意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不是指具体的做法,宁远舟解释道,而是那种……看待问题的方式。直指核心,不计较世俗规则,为了达到目的,愿意采用非常手段,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他斟酌着用词,凌尘的许多提议,往往比你这更加极端,更加尖锐,不留余地。而你,或许是因为经历不同,或许是因为本性中终究存有更多的……牵绊,所以你的想法,往往介于常规手段与他的极端提议之间,像是一种……温和些的、尚在权衡中的凌尘式思路。只是你自己可能并未察觉。
这个比喻让如意陷入了沉思。她回想起凌尘平日里的言行,他对朱衣卫毫不掩饰的毁灭欲,他对梧帝、丹阳王等人的不屑一顾,他教导杨盈要掌握自己命运时的冷酷直接……确实,在某些层面上,她能够理解凌尘那种打破一切、重建秩序的冲动,尤其是在自身遭受如此不公之后。只是,她确实如宁远舟所说,还无法像凌尘那样彻底地割舍与决绝。
所以,宁远舟看着她若有所悟的神情,温声道,我理解你的愤怒,也明白你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我们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诏书要拿,但要拿得名正言顺,拿得让他无可抵赖,更要确保不会危及更大的目标。这很难,我知道,但我们必须走下去。
如意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桌上那本空白的名册和那几页写满过往的纸。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事哲学在她心中交锋——一种是凌尘式的、快意恩仇的彻底颠覆;一种是宁远舟式的、顾全大局的隐忍前行。
夜色渐深,灯花爆了一下,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最终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将那些纸张慢慢收起。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但那股想要立刻采取极端行动的冲动,显然已经被压下。
宁远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伤口依然在那里,愤怒也并未消失。前路,依旧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