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四夷馆内一片寂静。与宁远舟那场关于诏书与底线的深谈之后,如意独自在房中静坐了许久。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地面上,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名册被抹的刺痛感依然存在,但与宁远舟的交谈,以及他提及的凌尘那种极端行事风格,让她躁动的心绪反而沉淀下来,生出另一种更为冷静的盘算。
既然不能直接对安帝或朱衣卫总部采取激烈手段,那么,从侧面敲打,让那些始作俑者也尝尝苦头,总归是可行的。她想起了一个人——大皇子。此人不仅是安帝属意的继承人之一,更是当初支持甚至可能参与构陷昭节皇后的幕后推手之一,陈葵刺杀鹫儿,背后未必没有他的影子。更何况,他屡次三番与鹫儿作对,处处刁难。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她需要借力,而六道堂在安都经营多年的情报网,正是最好的工具。
她起身,并未去找宁远舟,而是直接寻到了于十三的值房。于十三正准备歇下,见她深夜来访,有些意外。
如意姑娘?有事?
于十三如意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可否请六道堂的兄弟,在安都散布一个消息?
于十三挑眉,来了兴趣:什么消息?
就说,如意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大皇子不满安帝迟迟不立太子,暗中与褚国有所往来,曾泄露过边境驻军的布防情况,意图借外力施压,换取褚国对其继位的支持。
于十三闻言,先是一惊,随即摸着下巴笑了起来:这消息……够狠的啊!安帝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尤其是勾结外敌。虽然查无实据,但这盆脏水泼上去,也够大皇子喝一壶的了。不过……他疑惑地看向如意,我们为何要帮安国清理门户?
不是帮安国。如意语气平淡,是给长庆侯出气。
于十三瞬间了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了!李同光那小子最近确实被大皇子一派挤兑得够呛。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三天之内,让这消息在该知道的人中间传遍。他办事向来利落,也不多问缘由,当即应承下来。
事情交代完毕,如意心中稍感顺畅。为鹫儿出这口气,是她此刻力所能及,也是对安帝那边施加压力的一种方式。
次日午后,宁远舟需前往安都的六道堂分部处理一些积压事务,并商议后续计划。因他伤势未愈,如意自然陪同前往。出门时,宁远舟依旧穿着昨日如意为他挑选的那身天青色直裰。这身装扮确实让他显得风姿清隽,与平日的冷硬大不相同,走在街上,偶尔还会引来些许注目。
这一切,都被恰好前来四夷馆、正准备入内的李同光看在了眼里。
李同光今日来,本是得了些关于朱衣卫动向的消息,想与宁远舟沟通,同时也存着一点私心,希望能偶遇师父。他刚下马车,便看到宁远舟与如意并肩从馆内走出。他的目光首先黏在了如意身上,见她神色虽淡,但气息平和,不似前几日那般沉郁,心中便是一喜。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宁远舟身上时,那点喜悦瞬间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怒气猛地冲上心头。
宁远舟竟然换下了那一身标志性的、带着六道堂煞气的深色服饰,穿上了一身极其雅致、甚至可以说有些扎眼的天青色长袍!那料子他一眼就看出是上好的软烟罗,裁剪合体,衬得宁远舟长身玉立,竟有种从未有过的儒雅书卷气。而这身打扮,绝非宁远舟自己的风格!
更刺眼的是,师父就站在他身边,两人距离很近,姿态自然而熟稔。李同光甚至注意到,宁远舟腰间一枚不起眼的银质螭纹扣饰,其做工风格,与他记忆中师父偶尔会佩戴的一些小饰物极为相似!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身衣服,是师父为他挑选的!师父竟然会为宁远舟费心置办衣物,亲自打扮他!
一股混合着嫉妒、委屈和被抛弃感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李同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武功稍有进步,巴巴地跑到师父面前,也只得到一句淡淡的;他费尽心思寻来她可能喜欢的点心,她也只是随意尝一口便放下。他从未得到过师父这般细致、甚至带着几分亲昵的关照。凭什么?凭什么宁远舟这个后来者,却能轻易得到他求而不得的重视?
他僵在原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跟随他的侍从见他突然停步,神色骇人,皆吓得大气不敢出。
宁远舟和如意也看到了他。宁远舟出于礼节,朝他微微颔首。如意则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并未多做停留,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这漠然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
李同光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几乎是冲进了四夷馆。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恰在此时,元禄端着刚备好的、要给宁远舟带在路上吃的点心食盒,正从廊下走过。
站住!李同光声音冷厉。
元禄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看清是他,忙行礼:侯爷。
李同光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双层红木食盒上,仿佛那是什么碍眼的东西,冷声问:这是给谁的?
是……是给宁头儿的点心,他伤势未愈,钱大哥吩咐路上备着些……元禄老实回答。
话音未落,李同光忽然抬手,猛地一挥!
哐当——!
食盒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盒子摔开,里面精心准备的几样小巧点心滚落一地,瞬间沾满了灰尘。突如其来的巨响让馆内所有人都惊动了。
元禄又惊又怒,看着地上狼藉的点心,心疼不已。
李同光却看也不看地上的东西,只是死死地盯着闻声从屋内出来的宁远舟和因不放心折返的如意,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愤怒、不甘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伤心。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宁远舟,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合作,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拂袖,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惊愕的众人。
如意看着李同光愤然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摔碎的点心和面色无奈的宁远舟,眉头微蹙。她自然明白鹫儿为何突然发作,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心性,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宁远舟抬手示意元禄和闻讯赶来的钱昭等人不必在意,让人收拾干净。他看向如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看来,我这身衣服,是穿错了时候。
如意没有接话,只是望着李同光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安抚了一个,却又刺激了另一个。这安都的水,真是越来越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