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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五年一月十五日。

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浑浊的灰白色,像久未清洗的亚麻布,低低地压在头顶。没有风,没有雪,只有一种凝滞的、渗透骨髓的寒意。脚下是被反复炮火耕耘过、又被严寒冻结实的土地,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巨兽的肋骨上。

艾琳所在的部队,以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步伐,踏入了眼前这座村庄。

或者说,村庄的残骸。

讷夫圣瓦斯特。在以往,它应该是一片沸腾的地狱,每寸土地都浸透了血与火,德军的机枪会从每一个残破的窗口喷吐火舌,柴油机甲的轰鸣会震碎耳膜。

然而,没有。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断壁残垣像腐烂的牙齿,参差不齐地指向天空。烧焦的房梁乌黑,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街道上散落着破碎的家具、瘪掉的水壶、以及一些无法辨认原本形状的金属碎片。但没有枪声,没有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甚至连鸟叫都没有。

他们几乎是“走”进了阵地。零星的、来自远方山头的步枪射击稀稀拉拉,更像是一种敷衍的送行,而非坚决的抵抗。先头部队轻易地清理了寥寥几条废弃的战壕,里面除了冻僵的德军尸体和丢弃的空罐头盒,什么也没有。

一种不真实的,几乎令人眩晕的轻松感,像瘟疫一样在疲惫不堪的士兵中间蔓延。

“老天……这就完了?”勒布朗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卡娜则紧紧跟在艾琳身侧,手指因为用力握着步枪而发白。她的咳嗽好了些,但脸颊依然缺乏血色。

艾琳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像工兵铲的边缘一样,冰冷地刮过每一处可能的埋伏点——半塌的地窖、用沙袋堵住一半的窗口、被雪覆盖的弹坑。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着,准备迎接那预料之中的毁灭性打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绝对的、反常的寂静,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让她心慌。

“检查房屋,保持警戒!”布洛中尉的声音响起,试图维持着军官的威严,但那语调里却掩饰不住一丝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乐观。“分散队形!注意狙击手!”

命令被机械地执行着,但士兵们的动作明显松弛了下来。经历了阿图瓦的血肉磨坊,经历了默兹河和马恩河的炼狱,这种兵不血刃的占领,简直像是上帝开的一个恶劣玩笑,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去相信。

“看哪!德国佬的‘宫殿’!”一个士兵指着一段相对完好的战壕工事,里面甚至用木箱和帆布搭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小窝棚,角落里还铺着干草。几个士兵嬉笑着钻进去,很快发出了更大的喧哗。

“酒!他们居然留下了酒!”

“还有烟!妈的,是好烟!”

骚动开始扩大。最初的谨慎被一种疯狂的寻宝热情所取代。士兵们像饥饿的鼠群,扑向那些被遗弃的阵地和半毁的房屋,用刺刀撬开每一个可能的藏匿点。他们翻找着,叫嚷着,分享着或真或假的发现——一副完好的风镜,一把精致的小刀,几盒肉酱,甚至还有一本封面香艳的小说。

艾琳看着这一切,胃里像塞了一块冰。这不对。德国人是以严谨和效率着称的,他们撤退时通常会销毁或带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绝不会留下如此多的“礼物”。这种慷慨,更像是一种…诱饵?或者是一种更宏大、更冷酷的计划的组成部分。

“洛朗中士,”布洛中尉走了过来,他年轻的脸庞上泛着一种久违的光彩,尽管他努力想显得严肃,“看来敌人是真的支撑不住了。他们的补给线肯定出了大问题,连这些东西都顾不上了。”

艾琳沉默地看着他,目光穿过他兴奋的脸,投向村庄后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寂静的山林。柴油机甲那令人心悸的轰鸣声,在这里几乎绝迹。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中尉,”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顺利得令人心慌。”

布洛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理解你的谨慎,洛朗。但有时候,运气也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享受这难得的平静吧,让士兵们放松一下,他们需要这个。”

他拍了拍艾琳的肩膀,转身走向另一群正在兴高采烈分赃的士兵。

艾琳站在原地,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脏。她不需要运气,她只相信概率和血的教训。而眼前这一切,违背了她在前线用无数战友的生命学到的所有概率。

“嘿!头儿!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勒布朗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从不远处一个半塌的地窖入口传来。他像一只土拨鼠一样从里面钻出来,脸上、军装上沾满了泥灰,但眼睛却亮得吓人。他身后,另外两个士兵正费力地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

“砰!”木箱被扔在艾琳面前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勒布朗用刺刀熟练地撬开箱盖,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闪着锡箔光泽的罐头。

“肉罐头!完整的!一整箱!不,他妈的三箱!”勒布朗几乎是在嘶吼,他拿起一个罐头,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尘,商标清晰地显示着德文。“看看!德国佬给我们准备的盛宴!”

周围瞬间围过来一群眼睛发绿的士兵,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对于常年被劣质硬饼干、偶尔一点发霉的肉和永远不够的汤水折磨的肠胃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甘霖。

勒布朗表现得异常慷慨。“见者有份!都别抢!”他一边吼着,一边用匕首粗暴地凿开罐头的铁皮,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形成了一种可视的诱惑。他先给身边帮忙的士兵每人塞了一罐,然后拿起两罐,大步走到艾琳和卡娜面前。

“给,中士,小卡娜。”他把罐头递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劫后余生般的得意,“妈的,在战壕啃泥巴的时候,可没想到还有今天。”

卡娜看着那罐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渴望。她看向艾琳,带着询问。

艾琳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勒布朗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的脸上,又扫过周围那些沉浸在意外之喜中的士兵。这种集体性的松懈,比德军的机枪更让她恐惧。

“勒布朗,”她低声说,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撤得太干净了,还留下这些。”

勒布朗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无所谓地咧开嘴,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前线士兵特有的那种混合着悲观和及时行乐的哲学:“洛朗中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德国佬在耍花招?也许。前面有陷阱?很可能。但是——”

他用力拍了拍手中的罐头,发出“哐哐”的声响。

——“这肉是真的!这安静也是真的!管他妈的明天会怎样,也许明天一颗炮弹就把咱们都送回老家了。但今天,现在,此时此刻,我们能吃饱肚子,能他妈的不用抱着枪在泥水里等死,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看着艾琳依旧凝重的脸色,语气带上了一丝真诚的劝慰,“洛朗,放松点。最起码,今天,我们能安全的活下去。明天?谁知道呢?”

明天,谁知道呢?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艾琳沉寂的心湖,却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她当然知道明天意味着什么——可能是更猛烈的炮火,可能是无尽的冲锋和死亡。

但勒布朗说得对,怀疑和警惕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尤其是在这短暂的、偷来的平静里。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合着肉香和废墟尘埃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接过了勒布朗递来的罐头。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外壳下,是足以提供热量和短暂满足感的食物。

“谢谢。”她低声说。

勒布朗满意地笑了,转身又去分发他的“战利品”。

艾琳用匕首撬开罐头,里面是油浸的、切成厚片的猪肉。她递给卡娜一把干净的勺子。“吃吧。”

卡娜几乎是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腮帮子很快塞得鼓鼓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健康的红晕。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好吃……艾琳姐,你也吃。”

艾琳也舀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油脂的香味在味蕾上炸开,确实比他们日常那寡淡无味、偶尔带着霉变的配给要好上太多。但不知为何,这美味的肉在她嘴里,却尝出了一种铁锈般的、不祥的味道。

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目光再次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和找到的“宝贝”,笑声和谈话声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都要多。布洛中尉甚至允许几个士兵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用找到的德军水壶烧热水。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映着一张张暂时忘却了恐惧和痛苦的脸。

这景象,几乎可以说是…温馨。

但艾琳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仿佛站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外,冷眼看着屏障内的人们进行着最后的狂欢。她能理解他们,甚至羡慕他们短暂放松的能力,但她自己却无法融入。

马恩河的鲜血、露西尔无神的眼睛、马尔罗中士最后的叹息、弗朗索瓦冰冷的微笑、蒸汽骑士内部那烤焦的人形……所有这些记忆,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铠甲,将她与这虚假的和平隔离开来。

她站起身,没有惊动正吃得专注的卡娜,提着步枪,慢慢走向村庄的边缘,走向那片寂静的山林方向。

她找到一段相对完整的矮墙,靠坐下去,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包,慢慢地、机械地啃咬着。与她缴获的、别在腰带上的德军工兵铲冰冷金属触感相比,与口袋里那几发冰冷的子弹相比,那罐美味的德国猪肉,反而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危险。

远处的笑声随风隐约传来,更衬托出这片天地的死寂。德军去了哪里?他们的机甲为何沉默?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艾琳抬起头,望着那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雪花,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飘了下来,无声地覆盖着废墟、尸体,以及士兵们脸上短暂的笑容。

她拉紧了军大衣的领口,将身体往冰冷的墙体后缩了缩,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粗糙的工兵铲木柄。

泥土比以太可靠。而寂静,有时比炮火更致命。

今天,他们安全地活下去了。

那么,明天呢?

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融化,像一滴冰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