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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五年一月二十日,清晨。

一种被精心调制的、虚假的活力,像劣质酒精一样在部队里流淌。接连几日近乎零抵抗的“捷报”,通过那些眉飞色舞的传令兵和越来越脱离实际的战报,被反复渲染、放大,最终凝结成一道来自更高层指挥部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铆足劲头,给予德军最后一击!”

“敌人已经崩溃!胜利就在眼前!”

“让法兰西的旗帜,插上他们最后的阵地!”

口号响亮而空洞,却在大多数早已疲惫到麻木的士兵心中,点燃了一簇危险的、摇曳的火焰。回家。这个词语像幽灵一样在战壕和营地里徘徊,从最初不敢宣之于口的奢望,变成了此刻似乎触手可及的幻影。

清晨的霜冻覆盖着一切,铁锹、步枪的金属部件、冻结的泥浆,都裹上了一层白茸茸的硬壳。呵出的白气成团地弥漫在空气中。但气氛却与这严寒截然相反。士兵们检查装备的动作不再像往日那般沉重拖沓,交谈声也大了许多,甚至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短促的、试探性的笑。仿佛笼罩在头顶数月的死亡阴云,真的被这几日的“顺利”吹开了一道缝隙。

艾琳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工兵铲的木柄被她摩挲得异常光滑,冰冷的金属铲头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刺刀稳稳地卡在步枪上,闪着幽光。她将分配到的弹药仔细地塞进每一个弹袋,动作精准而机械,像一台上了油的机器。周围的一切喧嚣和乐观,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艾琳,”卡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她凑近过来,脸颊因为寒冷和莫名的兴奋泛着红晕,“你看……大家好像都觉得,快结束了。”

艾琳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检查着步枪的枪机。

“我们……我们也许真的能回家了,对吗?”卡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怕声音太大就会惊走这个脆弱的梦。“也许就在春天?我爸爸信里说,家里的苹果树去年秋天结了很多果子,妈妈说都做成了果酱,等我回去……”

家。苹果树。果酱。这些词语从卡娜口中说出,像来自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星球。艾琳的指尖在冰冷的枪机上停顿了一瞬。索菲的面容,面包店里暖烘烘的香气,安纳西湖畔带着水汽的微风……这些记忆的碎片试图涌上来,却被一层更厚、更冰冷的什么东西强行压了下去。那是马恩河黏稠的血泥,是露西尔空洞的眼神,是弗朗索瓦坠入炮火前最后的微笑。

“跟上队伍。”艾琳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波澜。她背起步枪,率先走出了他们临时宿营的半塌地窖。

卡娜愣了一下,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些许,但还是赶紧闭上嘴,紧紧跟了上去。

部队以一种近乎行军的队形出发了。没有像往常那样小心翼翼地分散、交替掩护,士兵们几乎是排着松散的队列,踩着覆霜的冻土,向着德军阵地的纵深方向开进。军官们,包括布洛中尉,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声嘶力竭地催促士兵保持警戒队形,他们的脸上同样带着一种被胜利冲昏头脑的轻松,甚至偶尔还会和身边的士兵开两句玩笑。

阳光挣扎着穿透灰白的云层,投下微弱而冰冷的光线。视野所及,是一片被反复炮击、早已失去任何生机的荒原。扭曲的铁丝网,炸碎的树干,偶尔可见的、被冻得僵硬的尸体(既有德军的,也有之前进攻失败的法军的),像丑陋的疤痕点缀着这片土地。

然而,遭遇的抵抗却微乎其微。

零星的步枪射击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子弹不知飞向了何处。偶尔有一两发炮弹落下,炸起一团冻土和黑烟,但更像是漫无目的的骚扰,而非有组织的阻击。德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马克沁机枪沉默了,柴油机甲的轰鸣声也彻底从听觉世界里消失了。

这种异常的、近乎死寂的“顺利”,像一层湿冷的蛛网,裹住了艾琳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地形起伏,每一个可能隐藏机枪火力点的残骸,每一片看似平静的树林边缘。她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步枪的护木,身体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扑倒或射击的紧绷状态。

但周围的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

“看哪!我们到哪儿了?”一个士兵指着前方一片明显更加复杂、更加坚固的工事体系,惊呼道。

那是他们在地图和沙盘上反复研究、付出巨大代价也未能接近的——德军第二道战壕体系。

如今,它竟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战壕挖得又深又宽,支撑用的木料和铁丝网结构看起来依旧牢固,里面甚至还有一些搭建完善的掩体和观察所。然而,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些丢弃的杂物、空的弹药箱和熄灭已久的篝火余烬,证明这里不久之前还有人驻守。

“他们真的跑了!连第二道防线都不要了!”勒布朗吹了声口哨,他和其他几个士兵一样,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征服感。他们像参观名胜古迹一样,跳进宽敞的德军战壕,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

“这帮德国佬,跑得可真够快的!”

“废话,再不跑,等着被我们包饺子吗?”

“看看他们这战壕修的,真他妈的讲究,比咱们那个强多了!”

有说有笑,气氛轻松得不像是在战场,倒像是一次郊游。士兵们互相传递着水壶,分享着最后一点从村里带出来的“战利品”——那些德国罐头。仿佛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他们现在是胜利的接收者。

卡娜也被这种情绪彻底感染了。她站在战壕边缘,望着远处更广阔的、似乎已无障碍的原野,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依旧紧绷着脸、警惕地观察着远方的艾琳,忍不住又小声开口,这次带着更多的确信:

“艾琳,他们连这么好的工事都放弃了……我们是不是……真的赢了?”

艾琳缓缓转过头,看着卡娜那双重新亮起希望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对回家的渴望,有对生命的热情,有所有尚未被战争彻底磨灭的美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她,这空无一人的坚固工事是最大的异常;想告诉她,寂静往往意味着更大的陷阱;想告诉她,指挥部那些“最后一击”的命令,听起来和当初驱使他们在阿登森林冲向机枪火网的命令一样愚蠢而致命。

但她看着卡娜脸上那脆弱而真诚的期盼,所有冰冷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拂去卡娜肩章上落下的一小片霜花,然后,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没有回答。

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这阳光,这寂静,这欢声笑语,这唾手可得的“胜利”,还有卡娜眼中那摇曳的希望之火……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巨大而虚假的舞台布景。而她,艾琳·洛朗,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允许看到剧本的演员,或者说,是唯一一个还清醒地记得上一幕血腥结局的观众。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云层缓缓移动,看不出任何征兆。

但她的鼻腔里,却仿佛已经嗅到了那熟悉的、混合着硝烟、血腥和钢铁燃烧的铁锈味道。那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气味。

布洛中尉爬出战壕,站在高处,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他看了很久,然后放下望远镜,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对聚集过来的士兵们喊道:

“士兵们!敌人已经彻底溃退!指挥部命令,我们原地驻守,巩固战果!胜利属于法兰西!”

一阵参差不齐但充满热情的欢呼响起。

部队再次开始挖掘。士兵们手脚轻快,仿佛修筑的不是新的防线,而是回家的站台。

勒布朗和其他几个士兵还在兴奋地讨论着战争结束后要去哪里喝酒,要做什么。

风在喧嚣,太阳短暂的从灰蒙的天边露出来,拉长了士兵们修筑的影子。

在看不见的远方,寂静,依旧是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