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驱散了门口的黑暗,却照不亮我瞬间沉入冰窟的心。
这哪里还是书房?
记忆中那个整洁、明亮,充满了设计感与灵感的圣殿荡然无存。
眼前的房间,更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仓库,或者……某种生物蜕皮后,堆积残骸的巢穴。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我之前隐约嗅到、此刻却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灰尘、旧纸,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带甜腥的陈旧气息,像是放置太久的水果混合了铁锈。
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曾经摆满了精致建筑模型的实木工作台还在,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
而真正让我血液倒流的,是围绕在工作台周围,以及靠墙堆放着的那些东西。
行李箱。
不是一两个,而是五六个,大小不一,款式各异。
它们被随意地打开,或者虚掩着,像一张张饥饿的、黑洞洞的嘴。
我的目光颤抖着扫过这些箱子里的内容,每看清一样,寒意就加深一层。
其中一个箱子里,整齐叠放着几件昂贵的衬衫和西装,那是我熟悉的、属于“天际线”时期周宇的穿衣风格,袖口还有他常去的那家高端干洗店的标签。
旁边,扔着一部某个奢侈品牌的旧款手机,那是他半年前还在用的。
另一个箱子里,是几本厚重的精装建筑期刊,以及一叠打印出来的设计草图,线条大胆奔放,充满了天才的想象力,那是“筑境”时期,甚至更早时候的他才会画出的东西。
如今它们像废纸一样被揉皱,随意丢弃。
还有一个箱子,里面是几瓶不同牌子的古龙水,其中就包括那款他用了好几年、带着雪松与琥珀气息的。
瓶子大多空了一半,或者更多,像是被使用过后遗弃在这里。
旁边甚至还有他以前常用的那款洗发水和沐浴露的空瓶。
我的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我一步步走近,像是走向一个恐怖的祭坛。
我看到了更多。
一个箱子里放着几双保养良好的高端品牌皮鞋,与他现在脚上那双磨损的廉价皮鞋形成残酷对比。
另一个箱子里,是一些小物件:一个他曾经非常喜欢的、设计独特的金属书签;一个我们一起去旅游时买的、印有当地建筑图案的杯子;甚至还有几张过期的健身卡,属于那些顶级健身会所……
所有这些,都是“周宇”的一部分,是他不同时期身份、品味、成就和记忆的物证。
是他之所以成为“周宇”的构成要素。
而现在,它们被像蜕下的蛇皮一样,集中堆积在这个昏暗、封闭的房间里。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处理旧东西”。
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剥离。一种有条不紊的“去周宇化”过程。
每一次“任性”的辞职,伴随的不仅仅是一次工作的变更,更是一次人格的“蜕皮”。
他来到这个巢穴,卸下与上一个“阶段”相关联的衣物、用品、甚至……记忆的载体,然后将它们封存于此。
接着,他以一个更“平庸”、更“空白”的姿态,进入下一个阶段,等待着下一次的“蜕皮”,直到所有的棱角和光芒都被磨平,彻底变成一个符合某种标准的、温顺而平凡的……空壳。
那个寓言是真的!
惰灵!它在吸取他!它在替换他!
而这个房间,就是它消化、储存“养料”,并完成一次次“蜕皮”仪式的巢穴!
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我走到工作台前,手指拂过厚厚的灰尘。台面上,除了灰尘,空无一物。
但在台面的一角,我注意到一些奇怪的、浅白色的、像是粉末般的碎屑,零星散落。
我凑近了些,那气味……那股微带甜腥的陈旧气息,似乎就是从这些碎屑上散发出来的。这到底是什么?
就在我试图理清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时,目光被工作台下方一个半开的抽屉吸引。
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我蹲下身,费力地将抽屉完全拉开。
里面堆满了纸张。不是设计稿,而是一些……打印出来的文档,还有手写的笔记。
我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叠。是几份简历。
姓名都是周宇,但上面的工作经历、项目经验,却在微妙地变化。
越往下的简历,经历越简单,描述的项目越平庸,所使用的技能词汇也越基础、越大众化。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一次次地修改、简化他的人生履历,使之与外部那个正在变得“平凡”的周宇同步。
简历下面,是几本笔记本。
我翻开一本,里面是模仿周宇笔迹的字,但显得生硬、刻意。
内容大多是些日常行为的记录,甚至包括一些说话的语气、习惯性的小动作分析,像是一份份观察报告和学习笔记。
【目标偏好右手持杯,小指微翘。】
【与人交谈时,眼神接触需保持三秒,过长显侵略,过短显心虚。】
【对“林宴”需保持友善,但避免过度亲密,防止触发深层记忆关联。】
看到自己的名字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样一份冰冷的“学习笔记”上,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不是蜕变。
这是学习。
是模仿。
是一个外来者,在一点点学习如何完美地扮演“周宇”!
我颤抖着拿起最底下的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这一本似乎更旧一些。
翻开第一页,上面用一种不同于周宇、也不同于那些模仿笔迹的、更加扭曲潦草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第一阶段:观察与渗透。取代,从理解开始。】
“取代”!
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笔记本。
我疯了一般向后翻。
后面的内容更加混乱,夹杂着扭曲的线条和意义不明的符号,但偶尔能辨认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影子……渴望光……】
【……他拥有的,本该是我的……】
【……吃掉他……成为他……】
【……平庸才是永恒……耀眼终将熄灭……】
这些破碎的呓语,充满了嫉妒、渴望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毁灭欲。
这绝不是一个抽象的“惰灵”能写出的东西!
这更像是一个……拥有独立意识、充满怨恨的……“人”的独白!
双生子!
那个“夭折”的弟弟!
难道真的是他?!他没有死?!
他一直以“影”的形式存在着,而现在,他正在实施这场黑暗的替代?!
就在我被这终极的猜想震得魂飞魄散之际——
“叮咚——”
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被这死寂放大到震耳欲聋的信息提示音。
我吓得浑身一抖,笔记本差点脱手。
心脏骤停了一瞬,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是周宇发来的信息:
【客户那边结束了,比预想的快。我准备回家了,大概半小时到。你今天不过来吃饭真可惜。】
半小时!
他还有半小时就回来了!
我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从极致的惊骇中清醒过来。
不能让他发现!绝对不能!
我猛地将黑色笔记本塞回抽屉,胡乱地将其他东西尽量恢复原样,手脚冰冷发麻,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巨大的恐惧。
巢穴……行李箱……蜕皮……学习笔记……“影”的独白……
所有的线索都在我脑中炸开,拼凑出一个无比黑暗、却又无比清晰的真相。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甚至顾不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反手锁上门,将钥匙颤抖着放回冰箱顶端。
然后,我像逃离瘟疫现场一般,冲出了这间公寓,冲进了电梯,冲进了楼下冰冷的夜色里。
夜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冰凉的泪水。
我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太多。
但知道了真相的我,该怎么办?
周宇……不,那个正在“取代”周宇的东西,半小时后就要回到这个巢穴。
而我,窥破了一切的我,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