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料!”他爆喝一声。
葛常立刻指挥着几名力工,将一块经过反复煅烧、提纯的银白色“天外陨铁”,小心翼翼地投入到了那翻滚的铁水之中。
“滋啦——”
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阵刺目的白光!
整个高炉都仿佛在轻轻地颤抖!
“稳住!都给我稳住!”呼延硕大吼着,双臂的肌肉坟起,死死地控制着风箱的节奏。
他知道,最关键的合金熔炼过程开始了。
工坊之外。
苏明德和刚刚才从宫里赶回来的司礼监太监陈洪,正焦急地等候着。
陈洪已经将嘉靖皇帝的口谕和那“十日之期”的最后通牒告诉了苏明德。
苏明德听完之后,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
他看着工坊里那冲天的火光和不绝于耳的敲击声,一颗心早已被无尽的焦虑给彻底填满了。
“陈……陈公公……”他声音沙哑地问道,“您说明理他……他这次真的……能成吗?”
陈洪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紧闭的铁门。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扇门后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决定着他们所有人未来命运的最终的豪赌。
赢,则一步登天。
输,则万劫不复。
两个时辰后。
“叮——”
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落下。
孙连城第一个从汽缸里爬了出来。
他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疲惫,但眼中却带着一丝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艺术品的兴奋。
“督办大人!幸不辱命!”他对着苏明理躬身一揖,“凹槽已成!”
几乎是同时。
高炉那边也传来了呼延硕那沙哑的爆喝声。
“钢水……已备!”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到了苏明理的身上。
苏明理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张部长!报容积!”
张苍立刻上前一步,高声报出了一串经过他和利玛窦反复计算、验证了数十遍的精准数字。
苏明理听完之后,立刻对呼延硕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按此容积,取钢水!”
“多一分则太涨!”
“少一分则不牢!”
“务必分毫不差!”
“是!”
呼延硕亲自掌着一个由特殊耐火陶土制成的巨大的长柄铁勺,从炉口舀出了一勺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金黄色的合金钢水。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他和另外几名最强壮的冶炼师傅,迈着沉稳的步伐,将那足以熔金化铁的恐怖液体,抬到了那巨大的汽缸前。
“所有人,退后!”
苏明理下达了清场的命令。
他自己则和那个名叫“启”的小学徒一起,站在了离汽缸最近的地方。
“孩子,”他看着那个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少年,“看清楚了。”
“你爷爷的‘道’,今天将在这里得到新生。”
说罢,他对着呼延硕重重地点了点头。
呼延硕爆喝一声,双臂青筋暴起!
他将手中的长柄铁勺猛地一倾!
一道金黄色的炽热的铁流,如同一条被召唤出来的火龙!
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
精准地注入到了那道冰冷的、被人工扩大了的裂缝凹槽之中!
“滋啦啦啦——!!!!!”
一阵刺耳到让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尖啸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工坊!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白烟冲天而起!
那巨大的汽缸在冷与热的极致碰撞之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炸开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惊恐万状的表情!
只有苏明理。
他没有退。
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正在被金黄色的铁流迅速填满的裂缝。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与那铁流同样炽热的疯狂的信念!
一定……
一定要成功!
刺耳的金属尖啸声渐渐平息,浓烈的白烟也徐徐散去。巨大的铸造工坊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灼烧后的焦糊气息和令人心悸的余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魂未定地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工坊中央那个刚刚经历了冰火洗礼的庞然大物。
巨大的汽缸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没有爆炸。
它甚至没有出现更多新的裂纹。
那道原本狰狞丑陋的裂缝,此刻已经被一道金黄色的、还微微散发着红光的金属液体彻底填满。那炽热的合金钢水与冰冷的汽缸本体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宛如巨龙脊背般微微凸起的金色的“伤疤”。
没有人敢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道金色的“伤疤”,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
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
是奇迹的诞生,还是另一场更大灾难的前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那道金色的“伤疤”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其表面的红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从刺目的金黄到温润的橘红,再到深邃的暗红……
随着温度的降低,一种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汽缸的内部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骨骼在收缩,又像是筋腱在绷紧。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顶尖的工匠,他们都听懂了,这个声音。
这是金属在冷却收缩时发出的悲鸣!
孙连城,那位精密机械部的老师傅,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是……应力……没消掉……它……它要从里面把自己给活活地撕开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每一个刚刚才燃起一丝希望的匠人头上。
对啊!
他们刚才都被那个“以铁锁铁”的天才般的想法给冲昏了头脑。
他们忘了,一个最根本也最致命的问题!
虽然他们是在汽缸冷却的状态下将裂缝扩宽。
但是,那新注入的滚烫的合金钢水,在冷却收缩时产生的那股向内拉扯的恐怖力量,同样会作用在汽缸本体那原本就已经存在着巨大内部应力的脆弱结构之上!
这根本不是“以铁锁铁”!
这是两股同样强大、方向相反的“应力”,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拔河!
而这只早已遍体鳞伤的“大铁锅”,就是那根随时可能从中间被扯断的麻绳!
完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了这两个冰冷的字眼。
他们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用一个更复杂、更不可控的方式,将这个问题推向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深渊。
就在这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时。
苏明理却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绝望。
只有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平静。
“呼延师傅。”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呼延硕的声音沙哑而干涩。
“水。”
苏明理只说了一个字。
“水?!”呼延硕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督办大人!您……您疯了?!此刻淬火,那……那等于是火上浇油!它……它会炸的!一定会炸的!”
在滚烫的铸件上浇冷水进行淬火。
这是每一个铁匠学徒入门第一天就要学习的禁忌!
因为急剧的温差会让金属的内部结构发生剧烈的不均匀的收缩,从而导致铸件的瞬间炸裂!
“我让你浇水。”
苏明理没有解释。
他只是用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平静的眼睛看着呼延硕,重复了一遍他的命令。
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疯狂的意志。
呼延硕看着那双眼睛。
他的身体在颤抖。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向他嘶吼着,警告着危险!
但是,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
对着身后那几个早已被吓傻了的冶炼师傅,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下达了他这辈子最疯狂也最违背祖师爷规矩的一个命令。
“备……备水……”
“泼……泼上去……”
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种荒诞的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看自杀者的眼神看着苏明理。
他们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被接二连三的失败给彻底逼疯了。
他是在自暴自弃。
他要亲手毁掉这个他亲手创造出来的怪物。
几名胆小的工匠已经悄悄地开始向后退去,寻找可以躲避的掩体。
很快,十几桶冰冷的、刺骨的井水被抬了过来。
呼延硕亲自接过一个水桶。
他的手臂重若千钧。
他看了一眼苏明理,又看了一眼那个正在发出不祥的“咯吱”声的巨大汽缸。
他闭上了眼睛。
然后猛地将手中的水桶奋力泼了出去!
“哗啦——!!!!!”
冰冷的井水与那依旧滚烫的金色的“伤疤”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
“滋——!!!!!!!!!”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利、都要刺耳的恐怖啸叫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工坊!
一股巨大无比的白色的蒸汽云,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猛地从汽缸之上冲天而起!
瞬间便吞噬了所有人的视线!
整个工坊都剧烈地振动了一下!
“趴下!!”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抱头鼠窜,扑倒在地!
他们都在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毁灭性的大爆炸!
然而……
一息……
两息……
三息……
预想中的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并没有传来。
只有那浓烈的、滚烫的蒸汽依旧在“滋滋”作响。
工坊内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缓缓地抬起头。
他们惊魂未定地望向那依旧被浓浓的蒸汽所笼罩的工坊中央。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怪物是炸了?还是没炸?
就在这时。
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地从那浓密的蒸汽之中走了出来。
是苏明理。
他的衣服早已被滚烫的蒸汽湿透。
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他那苍白的额头上。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趴在地上、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工匠们。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
声音不大。
却如同神明的谕令。
“成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
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成了?
什么成了?
就在他们还在发愣的时候。
那笼罩着汽缸的浓密的蒸汽终于渐渐地散去了。
那个巨大的钢铁怪物重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它依旧完整地躺在那里。
它没有爆炸。
甚至连一丝新的裂纹都没有出现。
而那道原本金黄色的“伤疤”,此刻在经过冰水的急速冷却之后,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种深邃的、内敛的青黑色。
它不再像是一道丑陋的凸起的伤疤。
它仿佛已经与那巨大的汽缸彻底地融为了一体!
严丝合缝!
天衣无缝!
就仿佛这道青黑色的金属条本来就是长在汽缸之上的一样!
而那之前一直不绝于耳的、令人心悸的“咯吱咯吱”的金属收缩声……
也不知在何时彻底地消失了。
整个汽缸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头刚刚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痛苦的新生之后,终于陷入了沉睡的巨兽。
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与沉稳的力量感!
“这……这……这怎么可能?!”
孙连城第一个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趴在汽缸上,用手、用脸,甚至用牙去感受那道已经彻底冷却下来的“补丁”。
那冰冷的、坚硬的、严丝合缝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小的游标卡尺,小心翼翼地去测量那道“补丁”与汽缸本体之间的缝隙。
测量结果让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没有缝隙。
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没有!
它们真的长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他想不通。
他一辈子积累的关于金属冷热加工的经验和常识,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粉碎了!
而苏明理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次,他选择了,解释。
“孙师傅。”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你只知淬火会让铁器‘变脆’‘变裂’。”
“却不知,不同的铁在不同的温度下淬火,会得到完全不同的‘脾气’。”
“我们脚下这块汽缸是熟铁,其性‘软’。”
“而我们用来补它的是混入了‘天外陨铁’的精钢,其性‘硬’。”
“以滚烫的‘硬’钢去补冰冷的‘软’铁,再以极寒之水瞬间将其冷却。”
“这便会让那‘硬’钢在收缩的瞬间,爆发出比平时强大十倍的向内‘抱紧’的力量。”
“而那‘软’铁则会在这股强大的外力压迫之下,被动地向内微微‘塌陷’,从而彻底消除了其内部那原本存在的想要向外‘撑开’的力量。”
“一压一收。”
“一内一外。”
“两者最终达到了一种全新的、完美的‘平衡’。”
苏明理用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工匠唯一能听懂的拟人化的语言,将现代金属材料学中一个极为复杂的关于“淬火应力”与“相变应力”之间相互作用与抵消的深奥原理给阐述了出来。
在场的所有工匠都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向他们缓缓打开。
原来……
火与水、铁与钢之间,还隐藏着如此深奥的、他们从未触及过的……“道”!
他们看着苏明理的眼神已经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凡人仰望造物主般的绝对的虔诚。
而苏明理却没有再看他们。
他只是静静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新生的汽缸。
他的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赌赢了。
用一个补锅匠的最朴素的智慧。
和他自己那超越时代的疯狂的知识。
他将这台几乎已经宣判了死刑的蒸汽机的心脏,从地狱的门口给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来人!”
他直起身子,对着早已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呆若木鸡的苏明德和陈洪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传我的话给黄公公。”
“也传我的话给圣上。”
“就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整个工坊!
“三日之后,午时三刻。”
“请圣上与满朝文武再次驾临西山。”
“亲眼见证……”
“一个新时代的‘心跳’!”